楠木軒

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會怎樣?

由 長孫秀芬 釋出於 財經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大灣區評論 (ID:GBA_Review),作者:陶鑫(劍橋大學博士、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副研究員),編輯:GBA Review 新傳媒,原文標題:《【IIA報告第1期】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前景與選擇》,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中國是央行數字貨幣的先行者之一。中國人民銀行2019年中國人民銀行啟動了數字人民幣應用試點,2021年開始參與國際央行間多邊數字貨幣結算系統實驗,數字人民幣國際化開始受到廣泛關注。2022年美國和西方對俄羅斯使用了SWIFT金融制裁後,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前景成為了國際關注的重點問題。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IIA)金融開放與穩定研究中心(CFOS)近期對數字人民幣國際化進行了重點研究和分析,本篇報告是該系列的第一篇,供讀者參考。


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是怎樣?這個問題需要從三個層次來考慮,即“國際金融會不會繼續去美元化?”,“央行數字貨幣國際結算體系將如何興起?”以及“人民幣應該如何國際化?”


現代美元體系及其敵人


媒體常常將數字人民幣與美元國際貨幣體系對立起來,但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化並不直接等於美元體系的衰敗。美元體系有其自身獨立的優勢與問題。


與其它貨幣一樣,美元的主要作用是購買商品(支付)和儲存財富(儲蓄)。美元作為國際支付和儲蓄手段的普遍性和安全性,是大量國家選擇美元做為儲備貨幣的根本原因。


和過去的國際貨幣體系相比,現代美元體系最顯著的特點是美國政府的審查權,特別是美國政府藉助美元體系實施國際金融制裁的能力。當今的美國政府可以阻止境外特定個體使用美元支付體系,這在使用實體貨幣的英鎊時代是難以想象的,因為無法知道誰在使用英鎊,更無從執法。美國可以實施精確的國際金融制裁,依靠的是集中在本土的金融資訊和執法權。1970年代開始,國際間美元現鈔交易開始被銀行間電匯和電子轉賬系統取代,這也導致國際支付的資訊流和執法權開始集中到美國手中。


今天,從金融通訊系統來上看,全球八成以上的跨境清算都需透過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的通訊系統。2001年後,以反恐為由,美國政府獲得了從SWIFT獲取資訊的權力。從清算來看,全球95%以上的美元跨境支付,包括美國之外收發的美元轉賬,最後都需經過在美國紐約的代理銀行,透過使用美國的國內電子清算系統完成,例如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CHIPS)。因為這些交易發生在美國國土,美國政府便擁有了執法權。藉助上述資訊獲取權和執法權,美國逐漸穩固了其全球金融制裁的能力。


如今金融制裁已成為美國政府最得心應手的經濟武器之一,但也很可能變成美元體系“不可承受之重”。美國已經對全球90多個國家地區的超過9000個實體實施過金融制裁。打擊目標不僅包括國際犯罪分子和恐怖組織,也包括了許多美國的戰略對手。美國財政部可以打壓任何與制裁實體發生直接甚至間接聯絡的金融機構,切斷其與國際美元金融體系的聯絡。美國以此威迫國際金融機構執行其制裁並主動報告任何可疑活動。這種激進的制裁規則給全球金融造成了大量合規成本、延遲成本和風險成本,進而導致國際支付體系成本大漲、覆蓋範圍顯著萎縮。近十年全球代理銀行清算網路萎縮超過20%。在拉美、東歐以及中東地區,這樣的萎縮甚至超過30%[1]


美國將國際金融體系武器化的行為,破壞了正常國際貿易,也動搖了美元體系使用者對其安全的信心。美國國內政治環境的民粹化,更使得美國政客開始將國際金融制裁當作口頭禪,美國政府也越來越頻繁地使用金融制裁。早在俄烏衝突之前,中國、俄羅斯以及歐盟已經開始發展“去美元化”的新國際清算系統,希望繞開美元和美國製裁。俄烏衝突更是使得大量金融機構與美元體系脫鉤,以及石油等主要國際大宗商品結算的去美元化。金融界人士已經開始警告,過度制裁最終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去美元化趨勢。事實上,“去美元化”的最大推手不是中東、歐元、俄羅斯、人民幣或者電子貨幣,美元體系的最大敵人正是美國政府自己


央行數字貨幣的興起


在這樣的背景下,近年來數字貨幣開始快速興起。比特幣、以太幣等一些私營數字貨幣系統已經開始在國際支付中展露頭腳,填補美元體系留下的國際支付真空。這給國際支付體系帶來挑戰和希望。一方面,數字貨幣是一種分散式記賬網路程式,其清算機制可以不依賴於某中心節點的批准審查,具有“去中心化”的特點。當去中心化和匿名性結合,數字貨幣便很容易被用來規避監管,甚至威脅國家貨幣主權。另一方面,數字貨幣具有可程式設計性,可按預設規則自動驗證資訊並結算。這種特性有潛力幫助國際金融體系變得更便捷、高效、可信和低成本。


各國央行已經注意到新技術帶來的機遇和挑戰。2021年國際清算銀行調研了61家央行,其中的50家已經在探索央行數字貨幣的國內使用,而中國人民銀行已經成為了這方面的領跑者,在十餘箇中國城市展開數字人民幣試點,出臺了相對有效的方法克服數字貨幣的相關風險,一些新穎的應用方式也在逐漸出現。


央行在試水國內數字貨幣的同時,央行數字貨幣也開始國際化,央行之間新型數字貨幣國際結算體系的建設序曲已經奏響。各國央行最擔心的問題,是別國強勢貨幣的使用會造成本國貨幣的擠兌。因此近兩年世界央行取得了一個“央行數字貨幣不得傷害別國貨幣主權”的共識,央行間數字貨幣清算系統和網路將主要用於國際間結算。在這樣的共識下,中國香港、泰國、新加坡、日本、歐盟、沙烏地阿拉伯、澳大利亞、馬來西亞、阿聯酋、南非的央行、國際清算銀行以及中國人民銀行開始實驗央行數字貨幣間通用的國際結算技術標準。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香港金管局、阿聯酋央行和泰國央行發起的貨幣橋(mBridge)合作專案是其中最大的標準之一。


美元體系的地位顯然和央行間新型數字貨幣國際結算體系息息相關。目前各國對美元國際結算系統的依賴度依然很高,因此央行數字貨幣國際結算實驗的參與者普遍對“去美元化”的表述諱莫如深。但在相關實驗系統的技術層面上,“去美元化”的特性卻十分明顯。美國也開始注意到央行數字貨幣的興起。作為國際結算體系的守成者,美國不會忽視央行數字貨幣新國際結算體系對其的挑戰。美聯儲近期對發展央行數字貨幣的態度已經從懷疑變為積極推進,美國政府也在大力支援數字美元及相關規則和技術標準的發展。


可以預見,未來國際結算體系間的競爭是多方面的,包括舊美元體系與新興央行電子貨幣國際結算系統的競爭,以及新央行電子貨幣結算系統之間的競爭。結算系統本質上是一種通訊標準網路,全球5G等無線通訊標準競爭歷史中的很多經驗可以應用到數字貨幣結算網路間的競爭上。對網路競爭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先發優勢和規模:擁有先發優勢和規模優勢的新技術聯盟最有可能替代老技術,實現贏者通吃。目前央行電子貨幣國際清算標準之間的競爭仍處於起步階段,關鍵在於儘快與最多的主要央行和國際金融企業結成技術標準聯盟。


人民幣國際化:重要性、方向與難度


人民幣國際化基本上是指“人民幣在國際上使用”,數字人民幣國際化是人民幣國際化的一種方式。中國已成為世界最主要貿易大國,人民幣在國際貿易和金融中的使用程度卻無法匹配其貿易地位。貨幣國際化程度的最主要體現是外匯交易,而2021年人民幣交易僅佔全球外匯交易的不到2%。作為主要的國際儲備貨幣和國際支付貨幣,美元的使用比例是人民幣的19倍左右。約30%的美國債券為國際投資人持有,人民幣債券的海外持有比例僅為4%[2]人民幣國際化依然任重道遠。


對中國來說,提高人民幣國際地位十分必要。貨幣與戰略物資、財政關係緊密。對發行政府而言,其貨幣被廣泛使用,可使戰略物資的獲取更加可靠、財政稅收和借款更為便宜和便利。中美競爭近年開始聚焦到戰略資源安全上,而美國主導的國際支付體系可能會成為中方購買資源的阻礙,正如能源貿易領域正在發生的情況。中美競爭和中國經濟結構性升級,也需要充分利用全球儲蓄資源來支援中國財政。對中國來說,人民幣國際化是應對上述挑戰的有力手段。


人民幣國際化並非一個籠統的概念,具體來說有不同方向和推進難度。下表列舉了人民國際化的不同方向與其對應的資金量級。資金量級也可以反映推進國際化的難度。例如,推進外匯交易中人民幣的使用較難,因為全球外匯市場的年交易量巨大,相當於中國GDP的164倍,必須以“水到渠成”的方式推進。表中與安全和戰略關聯較大的四個國際化方向需要優先考慮,包括直接投資中的人民幣使用、大宗商品人民幣結算、發展離岸人民幣市場以及擴大國際投融資中人民幣的使用。當然,不同方向的人民幣國際化,也和資本專案開放等更為基礎和重要的金融政策方向相聯絡。權衡金融穩定和開放的利弊,始終會是中國政策制定者的準繩。


表1 人民幣國際化的方式、資金量級和價值(下劃線部分為與安全相關的國際化方式)

資料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以及中國人民銀行


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機會、挑戰與潛在合作目標


去美元化、央行數字貨幣國際結算體系的興起、和人民幣國際化的三大趨勢共同塑造了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機會與挑戰。三大趨勢中去美元化的趨勢相對突出,其需求真實存在,並在不斷擴大;但其主要驅動力仍是美國對制裁的濫用,並且國際社會對美元體系的依賴仍然強大。央行數字貨幣國際結算體系方興未艾。它能讓世界金融系統更加高效公平,並能幫助各國擺脫美國對國際金融體系的濫用;但多種標準間競爭的結果仍然不明朗,且美國隨時可能加入並試圖主導這個競賽。人民幣國際化程度非常有限,但中國經濟的國際化程度和體量,意味著在一些方向上可以取得突破。


總的來看,能否在上述三大趨勢中順水推舟地推動數字人民幣國際化,是一個關鍵問題。對中國來說,鼓勵美元體系的替代性系統的發展也許比推進自身數字貨幣國際化的優先度更高。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化應該依靠國際多邊央行電子貨幣結算體系的發展。


對推進數字人民幣國際化和央行數字貨幣結算體系來說,目前最需要系統性考慮的問題是合作伙伴的選擇。根據中國自身優勢和其與國際經濟的結合特點,以下十個參考標準可以作為中國選擇合作伙伴的考量:


一、該地區央行是否參與央行數字貨幣間的國際結算標準研發?處於最有競爭力的國際央行數字貨幣清算標準集團,對推進自身央行數字貨幣的國際化至關重要。


二、該地區央行是否已經或準備髮型央行數字貨幣?對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感興趣的地區更有意願加入國際央行數字貨幣清算標準集團。


三、該地區是否為國際或區域金融中心?大型國際金融組織的參與,可以強化國際數字貨幣清算標準的競爭力。加強與金融中心的合作也有利於中國政府和企業長期融資以及發展離岸金融。


四、中國是否為該地區的大宗商品的主要採購者?中國可以利用自身在國際原材料、糧食和能源等領域的市場力量,推進數字人民幣在大宗商品結算的使用,這也利於中國的戰略物資安全。2020年必和必拓、淡水河谷以及力拓完成了首單以人民幣支付的對華鐵礦石貿易,其中也運用了區塊鏈和數字貨幣技術。


五、該地區是否為“一帶一路”的主要國家和地區?中國對“一帶一路”相關國家和地區有大量投融資。加強對“一帶一路”國家的數字人民幣金融服務可以幫助相關國家提升金融穩定性,數字人民幣也可以在直接投資中起重要作用。


六、該地區是否為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的成員?RCEP協議將增強中國與其它協議地區的貿易關係。中國可以與RCEP成員一起設計區域清算新標準,增強域內貿易效率,推動數字人民幣在RCEP區域中的作用。


七、該地區是否為中國國際旅行的主要目的地或來源地之一?移動支付的經驗表明,遊客的支付選擇可以影響其他國家對支付和清算標準的選擇。


八、該地區是否與中國有貨幣互換協議?貨幣互換協議有助於國家維持國際金融穩定,已與中國有貨幣互換的地區會更願意接受基於數字人民幣的貨幣互換機制。


九、該地區的國際金融服務是否在過去十年顯著萎縮?傳統美元國際金融體系難以服務到的地區,會更需要新國際清算機制。


十、該地區移動支付是否發達?移動支付發達的地區可能更容易接受對央行數字人民幣國際清算標準,開發和使用相關係統也可能相對簡單。


表2 數字人民幣國際化優先合作地區的選擇標準與符合情況

注:1代表符合,0代表不符合,資料來源和解釋見附錄


那麼具體哪些國家地區可以作為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合作者呢?根據上述數字人民幣國際化合作夥伴的選擇標準,表2對部分國家和地區進行了“打分”。


從表2來看,中國香港、新加坡、泰國和澳大利亞是中國需要優先考慮合作的夥伴,擁有眾多優勢:中國香港地區是最重要的人民幣國際化金融中心;泰國與中國經貿旅遊聯絡緊密;新加坡是支援人民幣國際化的重要金融中心;澳大利亞在多項大宗商品貿易上高度依賴中國;新、泰、澳均為RCEP的成員;港、泰是貨幣橋計劃的成員;新、澳與南非、馬來西亞也發起了與貨幣橋等量的央行數字貨幣清算合作計劃。當然,這種分析的角度主要是從中國利益出發。不可否認其中許多國家和地區與中國有著複雜的外交經貿和安全關係。克服這其中的阻礙,加深其中的共識,是推進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前提。


附錄 表2資料來源

• 標準一和標準二的資料來自於國際清算銀行報告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ies for cross-border payments:Report to the G20 和媒體資訊。

• 標準三的資料來自綜合開發研究院、Z/Yen、Long Finance的報告The Global Financial Centres Index 28 中金融中心排名。

• 標準四的資料主要來自於聯合國商品貿易統計資料庫(UN Comtrade),其中對華出口較為依賴的有巴西大豆,烏克蘭大麥和玉米,俄羅斯能源,蒙古礦產,印尼煤炭以及澳大利亞鐵礦。

• 標準五中對一帶一路重要國家和地區的判斷標準是中國在當地是否有“一帶一路”專案的投資,以及是否是亞投行的成員。

• 標準六的RCEP成員名單來自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的官方網站。

• 標準七中國出入境遊客目的地的資料來自彭博行業研究(Bloomberg Intelligence)。

• 標準八中與中國有貨幣互換地區的名單來自中國人民銀行《2021年人民幣國際化報告》。

• 標準九金融服務是否在過去十年顯著萎縮的資料來自國際清算銀行2020年3月報告《國際代理行的全球衰退》。

• 標準十的資料主要來自EUROMONITOR INTERNATIONAL和MERICS,其中移動支付發達的標準主要是面對面支付中移動支付佔比超過10%。


參考文獻:

1. 見國際清算銀行2020年3月報告《國際代理行的全球衰退》。

2.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清算銀行以及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資料。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大灣區評論 (ID:GBA_Review),作者:陶鑫(劍橋大學博士、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副研究員),編輯:GBA Review 新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