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方,落後者的宿命

從“北京電子管廠”改制以來,近20年間京東方的發展超出了常規的邏輯框架。

首先是超常規的融資規模。

據歷年財報,上市以來,京東方累計募資額高達2038億元。而截止目前京東方A的總市值是1963億元,融資額遠超市值。

其次是鉅額的政府補貼。

據京東方財報,2019年京東方獲得政府補助約26億元。2010-2019年,京東方收到的政府補助超110億元,同期淨利潤約200億元,政府補助合計佔淨利潤比例高達54%。

但巨大的投入並沒有換來盈利,虧損和低毛利也一直伴隨著京東方。

據京東方財報,2019年京東方實現扣非淨利潤-11.67億元。2008-2012年間,京東方連續5年扣非淨利潤為虧損。之後時有盈利,時有鉅虧,2019年京東方毛利率僅為13%,歷史上最高也不過25%。

“吞金巨獸、依賴政府、常年虧損”,用常規的企業經營邏輯框架,已經難以看懂這家高科技企業。那麼,京東方的獨特發展邏輯是什麼?

反週期投資

超常規的融資規模、與政府的深度繫結、低於常規科技企業的盈利能力,驅動這些現象發生的根源,也是液晶顯示產業發展的驅動力:液晶週期。

液晶週期,即一批先驅企業開拓了液晶顯示產品的應用,創造出液晶顯示的市場需求。當產品被市場接受後,一時供不應求,價格上漲,從而吸引新投資、新玩家進入;產能過大又導致了生產過剩、價格下降,造成產業衰退。

但價格下降同時也導致了需求擴大——成本下降吸引更多需要顯示器的工業品開始採用“便宜了”的液晶面板,液晶應用範圍擴大。於是再次出現產能不足,引發新一輪投資和企業進入。

一個完整的液晶週期包括,供大於求——產業景氣度衰退——供不應求——產業景氣度上升……如此迴圈往復。

京東方,落後者的宿命

TFT-LCD成為一個產業的開端是在1991年。

20世紀80年代,夏普、NEC,IBM日本等一批日本企業將TFT-LCD技術應用於電子錶、計算器、液晶電視樣機,創造了TFT-LCD的第一批關鍵應用。

為滿足這個新需求的大規模投資造成了供過於求、價格下降,帶來了1993-1994年的第一次產業衰退期。在這個衰退期,松下、日立、星電等一批新的日本企業利用衰退所釋放出來的技術資源進入到液晶領域。

衰退期內激烈的低價競爭又過濾掉一些難以支撐的企業,帶來了1994-1995年間新一輪的產業上升期,業內所有企業同享利潤。

1990年代中期,兩批日本企業的進入,使日本成為TFT-LCD工業的主導者,其全球市場份額高達95%以上。

但在1995-1996年液晶產業的第二次衰退期裡,這種局面被韓國打破。

在任何產業中,慣常的邏輯大多是行業衰退期縮減投資,屯糧過冬。但三星、LG電子、現代集團等韓國企業一反常態,反而趁此機會斥資幾十億美金建設新的生產線——然後在舉國的支援下,承受多年虧損,在衰退期內利用甚至低於原材料的超低價格將競爭對手耗死,並找到新的關鍵應用,從而在產業上升期內獲取高額利潤。

這種被稱為“反週期投資”的戰略,曾使得韓國企業在半導體儲存器(DRAM)領域將日本趕下第一的位置。

在TFT-LCD領域,韓國同樣取得了成功。1998年三星的出貨量躍居世界第一。1999年,三星在全球平板顯示器市場的份額達到18.8%,名列第一,LG達到16.2%,名列第二。

此後,臺灣也採取了同樣的策略,在第三次行業衰退期內,達光電、奇美電子、廣輝電子等6家臺灣企業利用日本企業釋放出的技術資源,成功進入行業。

此後在2001-2003年間的產業衰退期,臺灣企業再次利用“反週期投資”戰略,奪取了新的產業主導地位。

京東方後來居上

2001-2003年間的產業衰退期也帶給了京東方進入機會。

在前一輪的產業衰退期,韓國現代集團的液晶顯示器業務(HYDIS公司)因負債過重無法支撐,京東方抓住了這個機會,收購了HYDIS的生產線和全部技術。

隨後京東方利用HYDIS的技術資源,建設了5代線,並於2005年10月開始量產。

同韓國、臺灣企業初次反週期進入行業一樣,京東方也經歷了鉅額虧損。這條線的主打產品17英寸顯示屏,其市場價格在動工建線時是每片300美元,但到量產時,已經跌到了150美元。京東方全年虧損近16億元。

由2008年金融危機引發的新一輪產業衰退期持續到2011年。

在這一液晶週期衰退階段,京東方繼續反週期投資。而由於液晶生產線本身就投資巨大,再加上此次週期持續時間長,京東方的資金缺口在中國工業史上前所未見。

在《光變:一個企業及其工業史》一書中,作者認為:“京東方已經不可能透過純粹的資本市場來為擴張融資;完全依靠銀行貸款也不可能;在奉行’退出競爭性領域’政策的國家,也沒有可以進行這種投資的體制安排。事實上,建設TFT-LCD生產線所需的投資規模不僅是中國到那時為止從未經歷過的,甚至政策圈內對如何發展這種工業的思考都很少見”。

因此如此規模的投資,無法離開政府的扶持。

事實上,在2003年建設5代線時,京東方就透過北京市政府國資委下屬的北京市高院投資公司獲得了28億的借款,此後北京市政府透過“債轉股”的方式收回了這筆投資。

這一經驗為京東方展現了一條融資新出路:向政府或者特定的戰略投資者增發股票以獲得足夠的資本金。

恰逢2008年金融危機後,中國政府推出了刺激經濟的4萬億計劃,並大力鼓勵高新技術產業發展,推出《電子資訊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在這一規劃中,“新興顯示器件”被列入支援範圍。同時很多中西部城市為了城市發展也在力圖引進高新技術產業。

2008年,為了吸引京東方落戶合肥市政府承諾出資60億元用於京東方6代線的建設,最終出資30億元,佔總融資的1/3。

此後,京東方又透過類似的方式在北京建設了高世代線8.5代線。

在那次的超長衰退週期中,三星、LG、友達、奇美、夏普等業內所有企業都在虧損。在承受長期虧損的“反週期投資”後,2012年,京東方在經歷了連續四年營業性虧損後,以四條生產線的滿產滿銷實現了主營業務的盈利。

雖然此後行業的週期波動仍然劇烈,但持續的投入也換來了日韓液晶顯示企業成功歷史的重複。

近年來京東方市場份額不斷上升,2018年其顯示屏出貨量已高居全球第一。

據剛剛釋出的財報,2020年上半年,在新冠疫情影響,行業整體下行的情況下,京東方顯示器件出貨量同比增長超15%,出貨面積同比增長超10%,穩居全球第一。

雙贏還是雙輸?

地方政府在京東方的發展程序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行業特殊的經營模式,導致其政商關係遠比其他行業更為緊密。來自地方政府的土地與資本供養了京東方的崛起,京東方相對成功的經營發展,也沒有辜負地方政府的投資。

比如合肥市政府除了吸引到京東方落戶之外,還獲得了超預期的產業叢集回報:吸引十多家配套企業落戶合肥。

此後,京東方又相繼建成了合肥8.5代線、鄂爾多斯5.5代AM-OLED生產線、重慶8.5代線、全球最高世代的合肥10.5代線、武漢10.5代線。

為了吸引京東方進駐,鄂爾多斯市甚至劃給了京東方一座煤礦。這個與主業毫不相關的資產最終被京東方賣掉了。

但即便是如此強大的組合,也必須直面液晶顯示行業殘酷的週期折磨。

當前,京東方就正經歷著半導體顯示行業發展史中下行時間最長、下探幅度最深的一次低谷。再疊加新冠疫情黑天鵝,行業供過於求情況加劇,競爭日趨激烈。

其全球出貨量第一的背後,是淨利潤的大幅下滑。2020上半年京東方實現營業收入608.67億元,同比增長10.59%;實現淨利潤11.35億元,同比下滑32%;扣非後淨利潤為虧損1.76億元。

而京東方的股價,更是十年不漲,長期位於6元下方。

京東方,落後者的宿命

反覆的週期震盪,是京東方-地方政府這個利益共同體也難以承受的煎熬。因此,京東方也試圖透過業務拓展來走出泥沼,佈局智慧醫療來填補週期,佈局物聯網探索更多可能性。

“為資訊互動和人類健康提供智慧埠產品和專業服務的物聯網公司”,在京東方的網站上,京東方的新定位赫然在目。

行業的特性,對操盤者的智慧、企業經營的定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強如王東昇,直到退休也沒能看到京東方業績大爆發、股價回到歷史新高的那一天。這個賽道的征程,實在太過漫長。

2019年6月,比王東昇年輕9歲的陳炎順接任執掌。他是否能協同多方利益,將這樣一個特殊的企業帶到一個新的高度,仍然是個未知數。

結語

用低價擋住競爭對手入國,這就是落後者的宿命。這需要反常規的勇氣,需要承受不被理解的孤獨,需要用常年虧損的舉國之力來追趕。

因此京東方存在的意義,不需要用傳統的邏輯去解釋。

相比盈利、淨利潤、毛利率的財務資料,一向缺芯少魂的中國,能夠擁有自己的高科技產業,或許更為重要。

參考文獻:

1. 《光變:一個企業及其工業史》,路風著,當代中國出版社;

2. 《記憶體的戰爭》,飯桶戴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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