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喜歡拍戲?”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直覺吧。”
8歲的董李無憂堅信會一輩子拍戲,他把自己理所當然地看成是行當裡的一員,架勢老道。
開拍之前,董李無憂(右)和搭戲小演員對詞。新京報記者楊靜茹 攝
文|新京報記者楊靜茹 實習生李怡霏
編輯|蘇曉明 校對|郭利琴
►本文約5432字,閱讀全文約需11分鐘
董李無憂一腳沒踩穩,差點從峭壁上滑下來。他在一部電視劇中扮演男主角的童年,這場戲是爬山採藥。
七月初,北京悶熱得讓人坐立不安,大搖臂和幾臺攝像機見縫插針地戳在峭壁腳下的草叢和不到兩米寬的土路上。攝像、服裝、道具,幾十號人聚成幾小堆,衣服都黏在身上,空氣中一股汗味。
粗布半袖、坎肩、夾褲,打著綁腿,套著長靴,古裝打扮的董李無憂上上下下爬了12趟。這場戲沒有臺詞,預估播出時長不超過一分鐘,實際拍攝一個半小時。從下午兩點半到七點半,他拍了四場,下來衣服、靴子一脫,溼淋淋的。
董李無憂今年8歲,從2015年9月參演第一部微電影至今,不到兩年拍了30部戲。為了拍戲,媽媽李麗放棄工作,陪他從長春來到北京打拼。
在成為“童星”的道路上,董李無憂有無數的同行者和競爭者。李麗的微信裡,有不下二十個兒童演員通告群,全部達到或接近500人上限。
“童星”不是新奇的概念,從釋小龍、林妙可到關曉彤,有的風生水起、有的跌跌撞撞。小孩子們還沒懂事就站在聚光燈下,放棄別人慣常的童年和學習生活,來博取成名的機會。
這通常是一個家庭的選擇,家長中,一般有一人會放棄個人事業,陪孩子提前進入成人的遊戲規則。這些家庭有的孤注一擲,把演戲作為日後的事業;有的把表演當做成才的砝碼和捷徑。其中不乏小孩天資匹配,樂在其中;但更多的孩子不得要領,屢屢碰壁。
而童星的成長也早已超出個人和家庭的掌控,不得不接受娛樂圈的遊戲規則以及外界審視、質疑的目光。
“賺錢工具”、“前途渺茫”、“急功近利”、“孩子沒有童年,長大會快樂嗎?”這些評論都沒能讓董李無憂的媽媽李麗停下腳步,她帶著兒子繼續在劇組間奔波。
“我承認這是一場賭博,拼盡全力,就賭孩子能‘演出來’。”
童星釋小龍。圖片來自網路
“一學期只上了7天學”
7月5日,無憂要參加二年級期末語文考試,前一天晚上突擊複習到10點,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在默寫生字。第二天上午11點半考完,出了校門直奔懷柔片場,化妝拍戲。回到家已經晚上9點多,飯沒吃兩口,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無憂和媽媽李麗租住在東五環附近的一間公寓裡,40平米左右,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佔了三分之二的空間,這是為了姥姥、姥爺、爸爸來看他的時候有地方住。
屋裡幾乎沒有像樣的傢俱,衣物塞在兩個簡易的塑膠拼裝收納櫃裡,行李箱擺在外面,隨時準備出門。
平時家裡幾乎不開火,李麗每天帶著無憂在劇組間週轉,除了盒飯就是外賣,味道都差不多,填飽肚子而已。
夜裡十一點,她手機還在不停地響。作為無憂的助理兼經紀人,李麗既要照顧孩子,又要對接劇組,她隨身帶兩臺手機,微信、電話不斷。
第二天考完數學,無憂要趕去寧波一個劇組拍戲,李麗想讓孩子中午回家喘口氣再出發,導演不同意,讓她們帶著行李去學校,考完直奔機場,雙方來回溝通了近一個小時。
這是無憂的生活常態,“每天都跟打仗一樣”。這個學期他一共上了7天學,其他時間全在劇組。
因為學籍不在北京,他借讀在一所民辦小學,學校位於東五環外褡褳坡地鐵站附近,班上31個同學,以打工子弟為主,語文和數學由同一個老師教。
同樣8歲的王亭文生活也大致如此,一部戲接著一部戲。她是鄭州孩子,微博認證為“童星”,有23萬粉絲。她最近在拍的戲是《八仙過海》,飾演小何仙姑,月初在懷柔取景。媽媽和姥姥兩個人陪她,她的房間滿滿當當,有兩口電鍋,餅乾、牛奶、水果堆了一地,媽媽說,“擔心劇組艱苦,儘量營造家的環境。”
小演員王亭文,今年8歲,來自鄭州。圖片來自網路
李麗更是幫無憂把“家”裝進揹包裡,她的綠色的帆布包,隨時裝著無憂的水、小電扇和驅蚊藥。
李麗顯得很累,黑眼圈遮住了眼睛的神韻,犯困時就猛吸一口煙“這個圈子的人都下午起床,晚上工作。”她勉強笑笑,“陪無憂拍一天戲,他睡了,我還睡不了,通告、劇本、時間安排都是晚上發來。”
有一次晚上九點多收到試戲劇本,無憂都睡了,她把孩子喊起來,先背詞再錄影,十一點前回給了導演。影片中,剛從被窩鑽出來的無憂穿一件白色跨欄背心,眼神都有點晃。
與現實中的辛苦瑣碎相比,李麗更怕網路上的非議。前段時間,一條影片爆出董李無憂的工作強度,質疑聲隨之鋪天蓋地。
“孩子扭曲早熟”,“家長自私短視”……這些非議中,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家長把孩子當作賺錢的工具。
“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小演員掙的還不夠貼的。”李麗說,做父母的只為了給孩子的未來做好打算。
王亭文也遭遇了同樣的批判,在她的一條“連著三天四點起床化妝”的微博回覆中,罵聲四起。6月28日,王亭文媽媽發了一條長微博回應,“如果朋友是對孩子關心的話,我感激,如果打著關心的旗號對家長進行批判,我感到厭惡至極,我認為不懷好意……憑什麼說看到的只是家長的慾望,你們瞭解多少實情……”
7月6日上午,董李無憂參加完期末考試,下午趕到寧波劇組,天黑才安頓下來。
人生轉向
董李無憂長臉兒、白淨、濃眉大眼,笑起來睫毛撲閃,嘴角兩個梨渦。他出生於吉林長春,爸爸在中國一汽工作,媽媽做小生意,他跟姥姥姥爺長大。在姥爺的印象中,他從小機靈,俏皮話一套一套的。四歲的時候,他開始學習街舞、聲樂和主持。
吉林的地方電視臺從才藝班選孩子參加綜藝節目,他總能選上。姥爺都記不清那會兒上過多少次電視了,只有2015年的《非常6+1》印象深刻,“那是中央電視臺啊。”
北京錄節目的經歷開啟了無憂的表演之路。李麗被其他孩子家長拉進一個兒童演員通告群,群裡有四五百人,成員頭像幾乎都是精緻漂亮的男孩、女孩,還有幾名小演員經紀人,他們每天會分享通告,童星家長們靠這些資訊幫孩子聯絡演出。
李麗看到一部網路電影需要個“小鬼”的角色,正好是無憂這個年齡。按照資訊裡的聯絡方式,她給導演發了一張無憂的照片,半個小時後收到答覆:9月份進組。
戲拍了三天,呼啦啦一幫人打著燈扛著機器對著剛滿6歲的無憂,他跟沒事兒人一樣,不新鮮也不緊張,順順溜溜演完,一眼也沒有多瞟鏡頭。
副導演問他幾歲開始拍戲的,他說這是第一次。副導演囑咐李麗,“你讓他多拍吧,孩子就是吃這碗飯的。”
董李無憂一邊化妝一邊打遊戲。
學才藝,參加比賽、表演、綜藝節目,被選中拍戲,是很多小演員的出道路徑。相比之下,王亭文更有藝術的基因,她生在藝術之家,姥姥年輕時候是二胡演員,媽媽學音樂出身,是一名老師。兩年前參加《音樂優等生》暑期節目,被一個劇組發現,開始拍戲,至今參拍十多部影視作品。
王亭文一開始就對拍戲充滿好奇,家人也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孩子從小愛唱愛跳,要是沒戲拍就回學校上學。”媽媽說。
李麗則不想給自己留太多遺憾的機會,她和兒子頻繁飛北京,試鏡、見導演,只要是正規劇組、有角色、有人物性格,都會遞一份資料。他的透過率很高。為了節約花在路上的費用和時間,2016年初,李麗不再工作,帶著無憂來到北京,租房住了下來,並上了民辦小學。
“我一開始對他來我們學校不是很理解。”無憂的一位老師說。放棄長春市重點小學,意味著無憂的人生規劃真正轉向。
“小演員在圈子裡非常弱勢”
董李無憂的作品列表可以密密麻麻打滿一頁A4紙,但李麗依然很憂心:沒有真正的代表作。楊旭文版《射鵰英雄傳》中的小郭靖勉強算,也只出現在前兩集。
與成年演員一樣,小演員們也有一個階層鏈條,兒童群演、特約、帶資、角色、三號、二號、一號。
小孩和大人不同,長身體階段,一年一個樣,所以兒童演員通告簡潔、準確,各項指標儘可能量化:年齡、身高、長相、牙齒狀況、髮型、性格特點等等。
好角色的競爭都是萬里挑一。經紀人釋出通告後,家長們把孩子資料和自我介紹影片第一時間發過去,經過層層把關,從成千上萬份資料中確定最終人選。
謝佳臻是一名從業4年的童星經紀人。“很多家長為了孩子拿到角色,請經紀人吃飯,給導演送禮,或者給劇組投資,惡性競爭花錢買角色,這個行當很亂。”
無憂不久前拿下了徐克導演的電影《狄仁傑之四大天王》,飾演男一號的童年。選角歷經了兩個月,先海選留下十個,經過面試十進四,再試戲四選二,兩人再透過PK,由導演拍板。
戲份很輕,只有短暫的閃回鏡頭,但李麗覺得大導演、大院線的名頭足夠能讓孩子的履歷發光。
她說,對於小演員來說,最理想的角色是以孩子為故事主線的戲,比如《小別離》和《家有兒女》。胡先煦是《小別離》裡的張小宇,2011年11歲出道,直到去年《小別離》被觀眾熟知,在接下來的《如懿傳》和《琅琊榜》裡都有角色。“從沒戲到有戲是一道坎,從被圈內認識到被觀眾認識又是一道坎,無憂正掙扎在第二道坎上。”
王亭文要幸運一些。她在第二部戲《因為遇見你》中因為一段哭戲被觀眾記住,這部由鄧倫、孫怡主演的偶像劇,今年春天在湖南衛視熱播,一度位居收視率榜首。王亭文在劇中飾演女主角的養女,電視劇播出後,她的微博粉絲一下子漲了十幾萬。
王亭文(右一)在一部熱播劇中飾演女主角的養女。
相較於無憂和王亭文,還有很多兒童當群演、特約演員,只有一兩個鏡頭,幾乎沒有片酬;還有的透過投資進組,父母給片方投錢換取孩子的一個角色。
隨著經驗越來越豐富,無憂的片酬在增長,他現在的報價是一天5000元。李麗說,這是明面上的數字,根據導演、演員、劇本調整,好劇組三千、兩千都可以,“像《狄仁傑》這種,就不要談錢了,拍完人家給多少拿著就是了。”
“小演員在這個圈子裡非常弱勢。片方的心理優勢很強,他們不覺得這是合作關係,而是他們在給你們孩子機會。”李麗說。
小孩在演技成熟之前,不可替代性差,“沒有正兒八經的代表作,根本沒資本去跟別人談條件。”
“劇本比課本好背”
無憂為了拍戲“什麼罪都遭了。”去年冬天拍夏天的戲,下雨的場景,涼水直接就往頭上澆。
有一段時間,趕巧連線了好幾部捱打的戲。其中有一場是“父親”用板凳打無憂屁股,為了追求逼真效果,導演讓真打,打來打去都不滿意。最後一條,演父親的演員急了,板凳直接摔在無憂屁股上,散架了。“就聽孩子哇一聲哭起來,當時屁股就腫了一指高。”
那天晚上無憂發燒40度,劇組住的村裡沒有藥店,從老鄉家裡借的退燒藥。李麗看著無憂直掉眼淚,“別拍了,咱回家吧。”
無憂一聽哭得更兇,“媽媽求你了,我能堅持。”體溫退到38度,他又進了組。
董李無憂在拍一場峭壁採藥的戲,來回爬了十幾遍。
誰問無憂拍戲累不累,他都說“這是我的事業,累是應該的。”
“為什麼喜歡拍戲?”我問他。
“我最喜歡的就是拍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直覺吧。”
他非常堅信會一輩子拍戲,“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一條道走到黑。”
無憂喜歡拍戲多於上學,他覺得“劇本比課本好背”。
他把自己理所當然地看成是行當裡的一員,架勢老道。問他拍戲遇到明星激動不激動,他眼也不抬,“哪有什麼好激動?”
姥爺說無憂原來喜歡看《新上海灘》,最喜歡黃曉明。“現在不喜歡了,演戲演多了,對自己有盼頭了,就不喜歡別人了。”
“劇組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李麗說,剛開始帶孩子進組的時候,特別謹慎,不敢多說一句話。
時不時就聽對講機裡冒出來一句“你拍的這是戲麼我擦!”或者“你大爺的,快點的啊。”大導演罵小導演,大演員罵小演員,大攝像罵小攝像。
罵人甚至不需要理由。無憂有幾次和明星對戲,對方沒背詞兒就來了,一條條過不了,導演氣不過就罵孩子。李麗看著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片場上的拍戲間隙,無憂恢復了童真,見啥玩啥,撿兩根皮筋套在手上給人變魔術,把古裝戲裡的碎銀子道具偷偷塞進鞋裡帶回家。
拍攝間隙,董李無憂和群眾演員聊天。
六月底的一場戲中有二十來個群眾演員,他們的服裝棚是單獨搭的,盒飯也是分開領的,悶熱的環境裡穿著古裝長袍,不上場的時候,歪七扭八地躺在角落裡。一整天,只有無憂和另一名童星與群演搭話。兩個小孩坐在五六個群演中間,好奇地互相看對方的服裝和頭套。
李麗說,“孩子不會真正理解其中的規則。”
“我以後能成影帝”
兩年30部戲,李麗每天都能收到其他家長的好友申請。“先把你誇一通,然後就問這些戲都是怎麼接的呀?以後能不能帶帶我們?”
“這一行競爭非常激烈。”經紀人謝佳臻說,很多孩子的自身條件不適合做演員,家長一門心思想讓孩子火,“這是大人的虛榮心和攀比心。”
演藝行業,14歲是小演員的分水嶺,經紀公司也以此為起點簽約小藝人。“14歲孩子就基本定性了,長相、演技、各方面特點,可以重點培養了。年齡再小的孩子太不穩定,誰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長殘。”
李麗從沒懷疑過孩子的天賦和長相,她的危機感來自一茬茬新人湧入和優勝劣汰。“讓他儘可能多接戲,積累人脈,適應劇組,小孩子兩年不演,長大再出來,別人都把你忘了。”
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是她給無憂規劃的進階之路,“他從小在劇組到時候肯定比別的孩子有優勢。”
謝佳臻支援這個想法,“不一定學習多好多好,長大就有多大作為,拍戲也是一條路。”儘管她很清楚這條路非常殘酷,“100個小演員中,走到14歲能真正成為藝人的最多三四個。”
無憂的老師每天把課程進度和作業發到李麗手機上,孩子拍完戲自學。老師說,“現在還可以,到高年級看他的成績,如果需要的話會建議他多回學校上課。”
李麗想到時候請個老師跟組輔導,“他喜歡這個,就朝這個方向努力。”
王亭文的媽媽也不確定女兒以後會怎樣,但她覺得“做演員,是一條很好的路。”為了趕上學習進度,每進一個劇組,她就為女兒在當地請一對一家教。
女兒的微博都是她代為運營,她把孩子拍戲和生活的照片發在上面,收穫粉絲和讚譽,同時也面臨質疑和批評。在她看來,“拍戲的小孩也沒什麼特別的,跟其他小孩有一樣的喜怒哀樂。”
這兩年到處跟組拍戲,李麗對生活的要求越來越低。上個月有部戲在昌平開機,賓館又陰又潮,白色的被褥發黑發黃。洗手間的水盆裡漬著垢,毛巾散發出一股劣質洗滌劑的味道。她用衛生紙在馬桶邊緣墊了一圈。
“付出這麼多,萬一孩子以後成不了明星怎麼辦?”我問。
“從現在開始積累,即使成不了明星,相信他以後應該也不缺戲拍,能當個演員也行。”李麗說。
關於未來,孩子比她樂觀得多。前兩天,無憂興奮地跟她講,“媽媽,星座分析上說了,我以後能成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