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一代宗師》裡,有兩個很帥氣的比高下段落。
其一,梁朝偉的葉問,去戰王慶祥的宮寶森。
宮寶森當日要隱退,請一位南方高手來“搭手”。是切磋,是告別,也是提攜。
葉問之前戰八卦掌、形意拳、六十四手,是真打;到宮寶森這裡,舉重若輕,掰一個餅,說是“比想法”。
宮寶森右手持餅。
葉問右手掌心朝上伸出,宮寶森右手平移。
葉問左手掌心向下伸出,宮寶森右手下移。
旁白賬房先生劉洵說了:太極楊露禪有鳥不飛的絕技,麻雀在手裡飛不起來,無處借力。
葉問此時也是:要對上,無處著力。
於是葉問閉目,聽橋,搭手,跟宮寶森的節奏:不想怎麼對著幹,而是順著來。
終於吃到了勁,四指搭餅,一個碰肩,借力握餅,發了下力。
那就是之前所謂詠春的“攤、膀、伏”。
葉問鬆手,說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於固步自封。宮寶森認為餅是武林,葉問認為餅是世界。
餅裂,宮寶森說好。
“葉先生,我把名聲送給你”。
這一下,是葉問無論想法還是技法,都跟上了宮寶森。
其二,趙本山的丁連山,與葉問的一段。
丁連山說著溫良恭儉讓,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說到捲菸,“抽一支吧。”葉問接了。
丁連山點菸,葉問側身左手按桌聽勁;兩人都蓄力不發,對峙相持;終於最後,丁連山也沒找到破綻。煙點完了,丁連山承認:
“是個大才。”
之後就是那段著名的,面子與裡子了。
點菸這段,靈感該來自於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那段寫得極精彩。
老人自菸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菸絲,慢慢地裝入菸斗裡,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
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佈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才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點燃。
上官金虹慢慢地將燃著的紙媒湊近老人的菸斗——
旱菸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菸。
也不知因為菸葉太潮溼,還是因為塞得太緊,菸斗許久都沒有燃著,紙卻已將燃盡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著紙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菸斗中的菸葉終於被燃著。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
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菸。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這兩段的妙處,都在於含蓄優雅。
一個掰餅,一個點菸,不真打就見了高下。
畢竟舉重若輕,是理想的境界。
說到這個,金庸曾經說:
《宮本武藏》中《芍藥使者》一章,我覺得那是中國所有武俠小說中從來沒有寫到過的精彩比武場面。
芍藥使者的故事:
當日天下第一劍是柳生石舟齋。有人尋他挑戰,他不肯出來,只斬了一朵芍藥花枝,派人送給來客,作為禮物罷了。
來客看不懂,大為不滿,走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正要挑戰天下的宮本武藏,偶然看到這枝芍藥,大驚。
他是行價,自切口便看得出,原來使刀的人技法多精彩;自己斬出來的芍藥,風格便大為不同了。
只看一朵芍藥,就分了高下。
後來井上雄彥在《浪客行》裡,就安排宮本武藏斬了芍藥。
但另有兩處類似的橋段,很有味道。
宮本武藏去挑戰柳生石舟齋,之前要洗個澡,遇到恰好遊歷回家的柳生家第三代繼承人柳生兵助利嚴。
互不相識的倆人洗澡時聊天,武藏自稱討厭洗澡;兵庫助說我理解,因為你生怕自己洗了澡,身上的塵灰會連同警備的緊張感一起消除,對吧?
武藏一驚,兵庫助一笑,說,“我總覺得你和我一樣。”
後來武藏夜襲柳生石舟齋,被睡夢中的柳生擋住;未曾睜眼的柳生以為是兵庫助來與他切磋,於是閉著眼問了句:
“那麼,你要怎麼打,兵庫助?”
武藏向石舟齋報名後,離開柳生家,恰好遇到馳馬而歸的兵庫助。倆人互相打個招呼後擦身而過。走出幾步,武藏忽然想起石舟齋那句話,回頭看看晨霧中遠去的駿馬。
兵庫助回家,恰逢石舟齋在和來訪的僧人澤庵說起,昨晚武藏來偷襲,劍法與兵庫助相類。兵庫助抬頭看天:
“原來他叫武藏啊!”
與此同時,武藏也知道了,“原來那就是柳生兵庫助啊!”
金庸小說裡,安排過類似的橋段。
《飛狐外傳》裡,胡斐與瞎了眼的苗人鳳吃飯。苗人鳳教導他後發制人。每次胡斐要夾一筷白菜,苗人鳳總是能聽風辯位,用筷子擋開,不讓胡斐得手。
於是胡斐高舉筷子,緩慢前探,寂然無聲,終於筷子碰到白菜後,閃電般地夾起吃了——這一筷白菜一吃,才算是真成為一流高手了。
當然也有歐陽鋒彈箏、黃藥師吹簫、洪七公長嘯這類比拼法,也有黃眉僧和段延慶下圍棋比拼法,但多少都還是寫得實在了。
後來周星馳《功夫》裡,天殘地缺彈琴戰三傑,周星馳一個如來神掌打趴火雲邪神後以德服人,都很動人。但總還是少一點味道。
這方面最妙的,我覺得是《精武英雄》裡的橋段。
《精武英雄》裡,霍元甲之子霍廷恩,代表中國傳統武術。精妙優美,但多少有些守舊。
陳真代表留學之後,改良過的武術:打法講究速度與力量,他與霍廷恩交手,也的確贏了。
這算是現代壓倒了傳統?
但之後,原先預定要與霍元甲交手的日本老將船越文夫,獨自來到霍元甲墓前,與陳真交手。
交手之前,老頭子先問陳真:什麼是最強拳?
陳真一拳打碎一塊石頭,說將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點,然後爆發出去,就是最強拳。
老頭子說,石頭可不會動。說著,隨手將一片落葉給切開了。
這是理念之論。
然後倆人打了一場。的確也是陳真偏速度與力量,船越文夫偏技法與靈巧。中間船越一度迷惑於陳真的拳擊步伐,“這是什麼拳?”陳真答:“能打敗你就是好拳!”
最後二人打了平手,船越文夫說了答案:
“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手槍。練武的目的,是把體能上升到極限。要達到這境界,就要了解天地眾生。”
這是在霍廷恩與陳真的理念之戰後,船越文夫又一次將理念拔高了一段。
很精彩了。
但沒完呢。
船越文夫說,日本有比他武功高的人。
此時旁邊的光子問:船越先生,你不是日本第一高手嗎?
陳真用他剛悟到的道理,舉一反三說:
“船越先生武功第一,是他的武功修為,而不是殺人伎倆。”
至此,陳真是真到境界了。
然後出現了我認為本片最動人的瞬間。
船越文夫一笑,對著空處說了句話:
“霍元甲我輸啦,我沒有想到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徒弟。”
到此為止,才是隱藏在這部電影裡的終極對局。陳真與霍廷恩、與藤田剛的拳腳對決,是這一代的事。
船越文夫心頭放不下的,是終於沒與他交上手的霍元甲。到此才終於心悅誠服:霍元甲,是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