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朋友圈連著幾天躁動。
從驚訝到興奮,從自來水安利,到輪番轟炸。
所有圈內人都盯著。
2020華語大片以它壓軸。
Sir覺得,不遺憾。
金剛川
Sir剛看完首映。
前瞻裡說過,它是今年“最後王炸”。
指的不僅是明星陣容,主創排面,畫面規格。
更是它的敘事體量。
——抗美援朝。
50年前。
一首《英雄讚歌》,僅用四句歌詞描繪一副恢弘戰爭場面。
風煙滾滾唱英雄
四面青山側耳聽
晴天響雷敲金鼓
大海揚波作和聲
道具:風、煙、鼓。
聽覺:歌聲入雲、鼓聲如雷、海嘯和鳴。
視覺:煙波浩蕩、山海情動。
歌曲出自1964年的抗美援朝電影《英雄兒女》,如今又是同題材新片《金剛川》的主題曲。
電影提檔,今天上映。
自信源於影片質量。
Sir看完後,三個想不到。
原以為,大主題會少匠心。
老一輩作品被驗證的經典元素,英雄青山般的巍峨,敵人惡狼般的醜惡……沒有。
它首先拋棄陳舊地渲染大英雄、大無畏。
原以為,三個導演缺磨合。
管虎、《流浪地球》郭帆、《繡春刀》路陽,路數不同,風格各異。
在同一“戰場”親執導筒,倒像一群熱血方剛的青年導演。
最後的想不到。
它的敘事焦點,沒有停留在戰爭史事。
哪怕放在當代的現代語境,依然有價值,有意義。
Sir心裡——
三等戰爭片展示殘酷,二等戰爭片加持邏輯和策略。
而更優秀的戰爭片,落點永遠在超越時空的人性通感。
對於《金剛川》。
炸裂、震撼、熱血……Sir想到了。
想不到,是炸裂背後。
圍繞“人”的抽絲剝繭。
01
生死橋
Sir不知道毒飯們對抗美援朝瞭解多少。
但有一個詞,應該都有印象:
“可愛”。
中學語文課本名篇《誰是最可愛的人》,作家魏巍這樣寫:
“在朝鮮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東西感動著: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縱奔流著;我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我祖國的朋友們。但我最急於告訴你們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經歷,這就是:我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文字真切。
可真正留在大眾印象中的戰士形象,戰事全貌,依然空泛。
報告文學有限的篇幅裡,只能寫到“松骨峰戰鬥”。
更多可愛的人、慘烈的戰爭……會不會被沉沒在時間長河70年的流淌裡?
《金剛川》找到了這一座橋。
1953年,中國軍隊跨越鴨綠江第三年。
抗美援朝至關重要的大規模戰役,金城戰役。
一手勝負,用電影臺詞形容——
贏了,敵人的地獄;輸了,我們的地獄。
賭注全押,輸贏維繫在一座臨時靠工兵團搭建的橋上。
金剛川,金城前線附近的一條河川,是後勤物資和增援部隊通往前線的必經之地。
一條河?
電影裡一個細節,臨時組建的敢死隊赤膊上陣,靠著水性好決定先游過去,不能再等了,前線需要我們。
沒下水就被叫停。
不行,這條河最寬處達到60米,哪怕看起來並不起眼的河面,下面還有湍急的暗流,莽撞下水,就是送死。
必須架橋。
我方工兵爭分奪秒,必須在晨曦完工,保證大部隊順利過河。
架橋就不算“送死”?
炮兵分明點和暗點,炮口直指碧空,防止蒼蠅(敵人的偵察機)和喪門神(轟炸機)搞破壞。
防不勝防,延時炸彈時不時就扔下來,橋面被炸出7米的斷口,再建。
再扔,再炸,再扔。
故事就在“建造——毀滅——再建造——再毀滅——再再建造……”的重複中展開。
與很多標準戰爭片相比,《金剛川》做了減法。
沒有花更多筆墨在戰事的籌備,謀篇佈局或者動員辯論,也沒有把戰線的時間和空間拉長,給全景。
就拍一座橋。
《金剛川》的敘事結構不是純線性,而是空間型。
以“橋”為中心舞臺,延伸出多個副舞臺:
炮、河岸、天空。
橋不遠處,兩門炮,一明一暗,明炮點負責牽制,暗炮點後發制人。
河岸,步兵堅守、工兵忙碌。
天空,蒼蠅、喪門神穿梭。
在飛行員看來,這些忙碌計程車兵像極土黃色的螞蟻。
就這麼簡單的場景。
類似《敦刻爾克》的海灘,《金剛川》裡的這座橋因為深刻的聚焦和細緻的描述,已經不單純是一個場景或者道具。
諾蘭用海灘維繫著一個文明版塊的尊嚴。
而東方的這座橋,是生死之間的樞紐,更是考驗信念的窄門。
炮呢?
除了表面上的分工,它還是一道人性的選擇題:
打,還是不打?
暴露,還是隱藏?
一旦選擇自我犧牲,所有的佈局都將讓位於責任,它會決定此時此刻你應該做什麼,成為什麼樣的戰士。
《金剛川》的舞臺搭好了。
三個導演也並沒有按照時刻表,一格一格地去推進,老老實實講述,橋被毀了幾次,炮對著天空打了幾發。
電影被分為四個段落:
步兵、對手、炮兵。最後收攏到,橋。
這就提示我們,今天的觀眾,重新審視中學課本里的歷史,最有意義的視角是什麼?
人。
步兵、炮兵,是跟橋有關的分工;對手,是橋的對立面,破壞者。
與此同時,就將引出Sir下面要說的。
當年作家用可愛來形容我們的戰士。
今天,除了可愛,斗膽再補一個定語:真實。
真實,可感的“愛”。
02
劉關張
單說“劉關張”三個字,中國人都懂。
劉備、關羽和張飛,合在一起代表什麼?
情義。
《三國演義》又講的什麼?
老版《三國演義》主題曲,《歷史的天空》有這麼幾句:
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
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
再合適不過了。
可“情義”這個概念太大了。
怎麼講?怎麼講好?
《金剛川》在人物上,再次做減法。
四個段落,就聚焦三個角色:
劉浩(李九霄 飾)、關磊(吳京 飾)、張飛(張譯 飾)。
電影絕對主角。
你沒看錯,張譯演的就叫張飛,同伴關磊還調侃,你爸怎麼想的,要起這個名兒,是說有勇無謀嗎?
別急,往下看。
三國裡的劉關張,中國老百姓最熟悉的情義符號,放在抗美援朝的金剛川,有了翻新,有了成長。
一個個說。
故事以三人當年的兄弟回憶引入,作旁白:
那一年,俺們都才十七八歲
唯一想的事,就是透過那座橋
步兵劉浩,陽光少年。
心思純粹,一定要過橋參加金城大戰,為了給犧牲的戰友贏軍功章,好勝。
他也矜持,難得發現話務員小姐姐是老鄉,卻吐槽說對方傲嬌,知道自己名字也不打招呼。
打完仗再說,老鄉個錘子。
他又衝動,發現草叢裡的炮兵點燃周邊的草,是吸引轟戰機想尋死。就端起槍就對著天空,以同樣尋死的方式救戰友。
關老爺呢。
表面吊兒郎當,不服管。被安排守隱蔽炮點,就不,趕走戰友,仗著作戰經驗豐富,霸住明炮點。
但他不為搶功,是真覺得自己是大哥,要護著兄弟們,要他們活到金城。
還有1953年的張翼德,角色最複雜。
跟三國裡反著來,細裡有粗。
被安排守明炮點,卻不敢跟關班長說,吞吞吐吐,蔫了吧唧,最後還真被趕到了隱蔽炮點。
好吧,認了,把炮彈多勻給戰友,還不忘解開腰邊的小口袋,掏出一根別人留給他的烤玉米,給老關吃,這是細。
可就是他,在明炮點被轟掉,老關犧牲後,裹住破裂軍裝下的屍塊,嚎啕大哭。
然後一個空炮殼,插在土裡,祭了戰友,做出讓劉浩按捺不住的尋死舉動——點燃草叢,引轟炸機過來。
此刻,他不得不“粗”。
尤其在張譯過硬的演技下,鬆緊切換,力量恰如其分。
三人分列不同空間,不同崗位。
一個個抉擇,一次次克服性格弱點的轉變。
都是一晚上的事。
情意,結在這一片“歷史的天空“下,卻更燃了。
這就完了嗎?
“燃”,不是電影人物刻畫的終點。
還是這三個人,還是這些抉擇。
電影又“重現”了三次。
不止角色,導演們也在背靠背“打掩護”——
觀眾隨著劉關張三個人的視角看了一遍,再倒帶重看。這個段落的主角,在下一個段落,就是配合作用。
每個視角展開,這些抉擇,又再被審視、掂量一次。
每個人對自己的生死敬畏做出選擇,卻又要超越自我去配合戰友的行動,承擔起遙遠處更多人的生死。
這是戰爭中特殊的“情義”。
它必須服從不得已的分工。
它又必將歸於不分你我的信念。
03
莽撞人
三個導演,四個段落。
精心去講金剛川一座橋,而捨棄更多歷史背景的烘托,更多戰爭片套路的算計。
就在三個角色間兜兜轉轉,且錯落有致,串聯起“橋“、“炮”等舞臺,已經達到讓觀眾難忘的目標。
Sir願稱《金剛川》為一次“專注的勝利”。
當然,這種專注必然有取捨。
戰爭片,英雄片,最容易詬病的一點:對立面的扁平。
反襯英雄,要麼是空泛、虛無的概念,要麼就是愚蠢、扁平的惡人。
《金剛川》顯然想努力擺脫。
專門闢出一個段落,“對手”。
從轟炸機飛行員的視角,從空中來看“金剛川”。
開場,熟悉聖經的飛行員,一心想趕緊完成炸橋任務,帶著榮耀回家繼續做牛仔。
萬萬沒想到……
怎麼這橋,明明剛被自己炸稀碎,卻總是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修好?
他和他的戰友只能一次又一次返航,扔炸彈,繼續返航。
最後,他和搭檔心態崩了。
Sir印象深刻一個情節:
搭檔告訴他小道訊息,戰爭馬上就要結束,我們直接飛回國吧。
慫了?
說完,搭檔飛機被擊落,自己也受傷。
慫個屁。
牛仔的尊嚴刺激他,怒了,孤注一擲——不但要炸橋,還要把草地裡的炮給毀了。
他人即地獄。
美軍飛行員當然知道,這橋一旦被透過,就是自己戰友的“地獄”。
下決心容易。
當他真飛抵那片天空,卻發現自己深陷一個空中“地獄”。
地面,橋上,草叢中中國士兵營造出的團結與信念,給他帶來極大恐懼。
他失去了自己的信念與尊嚴,不知道自己戰鬥的意義與價值是什麼,只能本能地在被恐懼激發的憤怒中行動。
空中螞蟻,淪為戰爭機器。
Sir當然不是說這一段落有多麼了不起。
甚至,它的存在,讓電影不得不暴露它的倉促與桎梏。
美軍臺詞粗糙,人物各種轉變的動機模糊,稍顯失真。
但起碼。
它塑造了一群合格對等的敵人,而不再是一個個愚蠢的英雄背景板。
這是創作者取捨的結果,也是對戰爭的基本尊重。
這一層描述,實際上就一個作用。
告訴今天的我們:
戰爭對於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無論怎麼說它都是具有毀滅性的悲劇。
殘酷。
電影到處是能引起強烈餘震的細節。
比如,鄉音。
劉浩會像大男孩一樣,好奇地盯著落在胳膊上的蜻蜓,到了戰場,從來沒打算改變口音。與之呼應的是,他的領導,高連長(鄧超 飾)一本正經的時候說普通話,急了就飆出誰也聽不懂的江西話。
鄉音,是我們回家的記號,是我們故土何方的座標。
從未出國的十八九歲小夥子們跨過鴨綠江。
家鄉,為他們提供僅剩的安全感。
再比如,菸葉子。
苦中一點“甜“。
關班長因為違規抽菸被降職。他答應把菸葉子勻給橋上的工兵班長(魏晨 飾),最後是張飛遞出去了,兩個漢子沒有哭哭啼啼,相視不多言,頓了頓,一個忙去修橋,一個就回到炮點。
大老爺們之間的情義傳遞,盡在不言中,一“葉“關聯。
種種設計,恰是導演們留下的“附加題”——
從戰爭的激烈中抽離出來,拉遠一點,去審視它。
我們總用“英雄”總結戰爭。
可《金剛川》換了一個詞。
關班長居然文縐縐地喊張飛,莽撞人。
張飛在最後一戰的時候也這樣自稱。
莽撞,是這有限時空裡的生命律動。
橋上橋下,無不“莽撞“。
包括美軍飛行員,盲目地接受任務,戰後多年,年老之時,還“活在地獄裡”,意志崩塌後再未復原。
勇猛,犧牲,就英雄麼?就可愛麼?
成為英雄前,他們也是普通人。
看到那些不計後果的莽撞瞬間,才是我們對戰爭最迫切的反思。
莽撞背後是什麼?
不是犧牲。
而是把犧牲,當做自己生命裡最後一次示弱。
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宏大戰爭面前的渺小,卻依然用自己的犧牲堅定當初奔赴前線的意志:
戰友應該活著,戰爭應該以正義的方式結束。
只有這樣,我們的鄉音、菸葉子、蜻蜓、白馬才有存在的可能,否則都將陷入地獄的怒火。
必須承認。
《金剛川》在有限的時間和框架裡,還存在遺憾。
但Sir之所以挺它。
正因為在這特殊年份裡,它依然保持中國電影人的一份莽撞氣。
想方設法豐富表達,不落俗,不下套。
它為中國電影守住了這座“橋”。
今天看《金剛川》。
除了致敬英雄,更是鏡中自省。
電影中的歷史之於我們,也是一座“橋”。
連線過去、未來。
連線人性中跨越時空的包容與共情。
這座“橋”,每一個人都該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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