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講述的並非“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之類的童話故事,也不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家族逸聞,或某個“弗朗茨”的成長史,而是兩個布拉格男人的一段往事。
大弗朗茨和小弗朗茨相差七歲,他倆不是鄰居,也不是親戚。大弗朗茨身高一米八二,修長瘦弱,面目清秀,在公共場合喜歡坐在角落,做一個沉默的觀察者;小弗朗茨矮胖結實、愛笑愛鬧,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大弗朗茨是個好學生,多年辛苦求學,最終摘得法學博士頭銜,小弗朗茨的文憑則停留在了高中畢業證書上。大弗朗茨出身普通中產,小弗朗茨家經營規模很大的手套廠,在漢堡也有分公司,小弗朗茨的父親還擁有“商務參事”的頭銜——對奧匈帝國經濟作出傑出貢獻的人士才能獲得的榮譽。不過他倆也有好些共同點:都是猶太人,上的是布拉格的德語學校,都喜歡舞文弄墨,大弗朗茨專攻小說,小弗朗茨則偏好詩歌。
說起寫作愛好者,當年的布拉格可是一抓一大把,隨意走進哪家街頭咖啡館,都可能撞見某位作家或者詩人,甚至可能遭遇熱熱鬧鬧的一桌!咖啡館裡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人,也可能突然從他的胸衣口袋裡掏出一首自己寫的詩,當場朗誦起來。距離布拉格三百多公里的帝國首都維也納有個大名鼎鼎的毒舌作家卡爾·克勞斯,他是這樣評論布拉格的文學生活的:“在那座省城,抒情詩人如同麝鼠一樣繁殖。”
不過,大弗朗茨和小弗朗茨雖然都有些瘋瘋癲癲,卻絕非普通文藝青年。先說說小弗朗茨,還是十幾歲青蔥少年時,小弗朗茨就憑几首抒情詩征服了布拉格。卡爾·克勞斯對於文壇上的“敵人”毫不留情,對小弗朗茨則青眼有加,他擔綱主編的《火炬》雜誌率先刊登了小弗朗茨的詩歌。要知道《火炬》可是當年德語文化界的急先鋒,是布拉格的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翹首以盼、爭相閱讀的雜誌,克勞斯包攬了大部分文章的寫作。克勞斯甚至接受了小弗朗茨的邀請,欣然赴約布拉格,只為與天才少年見一面。21歲,小弗朗茨出版了第一本詩集《世界之友》,首版4000冊一月內售罄,堪稱當年詩歌出版界的奇蹟。就這樣,小弗朗茨不費吹灰之力成了明星作家,名氣跨越波西米亞邊界,傳到了大德意志文化圈。柏林、萊比錫、維也納的出版人也紛紛向他拋來合作的橄欖枝。他未來的發展果真像他希望的那樣成了“世界之友”。
詩集《世界之友》一九一一年首版封面
小弗朗茨對從天而降的好運,是否受寵若驚?小夥子自然是開心的,叫上了一幫中學同班喝酒慶祝。寫作對小弗朗茨而言如探囊取物,家裡又有一對慈愛且開明的父母。兒子學業不好,他們會解釋說兒子醉心文學;兒子去軍隊服役或漢堡分公司實習,皆無功而返,他們會說青春期總有一天結束,慢慢來吧。不論兒子在其它領域如何平庸,他們總是幫他找理由。兒子文學上取得了成就,這對父母發自內心地驕傲和歡喜,絕不會嗤之以“不務正業”,或發出“靠這個又不能吃飯”之類的小市民言論。好的家庭環境,再加上天資卓然不群,小弗朗茨坦然接受命運的褒獎。
後來,小弗朗茨搬到了維也納,在這個帝國的文化中心,他結交的“大人物”又何止卡爾·克勞斯呢。他的朋友圈還包括里爾克、茨威格、穆齊爾、弗洛伊德、施尼茨勒等鼎鼎大名的人物,而他自己也毫無懸念地成為這個作家和知識分子星群中燦爛的一顆。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的十多年,小弗朗茨寫的所有作品都一路暢銷,他成了一個流行符號。而在小弗朗茨一夜成名之際,大弗朗茨卻還只發表過幾個短篇,在布拉格的文學圈仍然屬於邊緣人物,更不要說柏林和維也納了。大弗朗茨並不著急,他的臥室抽屜裡鎖著一堆手稿,但他還沒有寫出一個令自己“確信無疑”的作品。幾個好朋友都為大弗朗茨著急,勸他時間不要浪費在芝麻綠豆的小文章上,得寫部正兒八經的大作品。但是,大弗朗茨有他自己的節奏和標準。朋友們對他的關心,他心知肚明,卻不以為然:
布羅德、韋爾奇和我其他幾位朋友,拿走了我寫的一些東西,接著,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帶來了出版商簽字蓋章的合同。我並不想讓他們尷尬,於是最後就發表了這些東西,事實上,它們不過是個人的素描和消遣。它們洩露了我個人的虛弱;這些文字印刷出來,甚至拿去出售,是因為布羅德為首的朋友們決定把它們當作文學,是因為我的決心還不夠大,銷燬我孤獨的這些見證。
與小弗朗茨在讀者中一呼百應的氣場相比,大弗朗茨絕不是為讀者而生,為讀者考慮的作家。文學的標準只在他自己心中,這位天生孤獨的作家在幽暗中牢牢守著一團理想之光。文學,那個存於他腦袋裡的巨大世界,他“寧願上千次的撕碎它,也好過把它壓抑或者埋葬在心裡。” 經過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大弗朗茨已經領悟他來此世間的原因,那就是:寫作,只有寫作。他所有的猶豫並非對寫作本身的使命,而是針對一切阻礙他寫作的東西:家庭生活,職業生涯,親密關係。當他幾年後寫那篇《中國長城修建時》寓言時,或許他的心裡也會想到,他的“寫作長城”也是一小段一小段地修建,耗竭身心,卻勞而無功。這和小弗朗茨那種恣意抒情的寫作人生多麼不同!
布拉格的咖啡館是作家們的社交之地。大弗朗茨和小弗朗茨便是相識於布拉格Arco咖啡館,兩人一來二去成了好朋友。這世間,有的人天生樂觀,他們以喜悅的姿態降臨人間,一輩子幾乎都高高興興,精力充沛,朋友成群。小弗朗茨就是這種幾乎人見人愛的寵兒。大弗朗茨也很喜歡小弗朗茨。常年習慣了在漫漫長夜裡對著日記本訴苦的大弗朗茨,突然看見咖啡館人群中宛若一枚小太陽的小弗朗茨,如此爛漫天真,如此光芒四射。他目睹小弗朗茨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唱的是威爾第的歌劇,目睹這個胖小夥在激情湧來時,毫無顧忌地跳上咖啡桌,大聲地、一字不差地吟誦自己寫的詩。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都被小弗朗茨吸引,就連女侍者都會停下腳步,不去打擾這樣的場面。小弗朗茨憑著納克索斯般的自負,憑著對世界的幾近“肉慾的激情”,將他周圍的世界詩化和浪漫化了,他也征服了大弗朗茨。像個“怪物”,大弗朗茨驚駭地讚美小弗朗茨。一個美好的“怪物”。
隨著歲月流逝,小弗朗茨從一個莽撞少年成長為真正的青年,大弗朗茨看小弗朗茨的目光竟充滿了愛意,他在朋友們面前固執地認為,小弗朗茨是長得結實,而“絕對不是胖”。他甚至寫信給友人說,覺得小弗朗茨越來越漂亮了。但是,他在1911年12月18日的日記裡卻吐露了內心的矛盾:
我恨他。並不是因為妒忌他,當然我也是妒忌他的。他那麼健康,年輕,富有,而我卻一無所是,一無所有。他年紀輕輕就輕而易舉寫出了很好的東西,那麼富有音樂感的文字。他擁有最幸福的生活,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樣。而我卻無法擺脫辛苦的工作,而且與音樂徹底斷絕了關係。
寫下這篇日記的時候,大弗朗茨28歲出頭,小弗朗茨21歲。與其說是妒忌和恨意噬咬著大弗朗茨的心,不如說是小弗朗茨引發了大弗朗茨更深的自卑感。大弗朗茨並不妒嫉小弗朗茨的詩才和運氣,他自己在詩歌領域毫無建樹,但詩歌並非他的興趣所在。在活潑自信的人面前,大弗朗茨向來感到自卑,他第一次去見萊比錫的出版商羅沃爾特時的心情也相似。羅沃爾特善於講各種段子,在陌生人面前也能講得眉飛色舞,還一邊大笑一邊使勁拍大腿。面對放肆不拘的人,大弗朗茨更加羞怯而沉默。而小弗朗茨比羅沃爾特具有更大的輻射力,一旦踏入他的磁場,大弗朗茨愈發覺得自己蜷縮的身影可悲可嘆。小弗朗茨對他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他自身的“先天不足”和自己家庭的種種不如意。
可是,大弗朗茨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一無所是,一無所有”嗎?作為家裡唯一的兒子,他有家族商店可以繼承,不是什麼小菸紙店或者小雜貨鋪,而是開在布拉格黃金商業區的“婦女時尚用品商店”,售賣的是中產階層女性心儀之物:遮陽傘、手套、手絹、皮袖筒、精品內衣之類,營業額穩中有升。而且父母為了唯一的兒子未雨綢繆,把許諾給毛腳女婿用來創辦布拉格第一家石棉廠的資金以法律文書的形式寫在了兒子名下。倘若石棉廠經營得當,兒子的未來就多了一重保障。因此,大弗朗茨家雖不如小弗朗茨家闊氣,但要說家道殷實也並不誇張。
更何況,大弗朗茨自己也有份體面的工作。大弗朗茨在半國營性質的布拉格勞工事故保險局裡做法務專員,憑藉出色的語言能力和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深得上司賞識,很快晉升為部門副主任。這份工作雖然經常要和各種文書打交道,還時不時要跑工廠實地考察,但是有個很大的優點:下午兩點就能下班,比布拉格大多數公務員和職員自由得多,這一點大弗朗茨也是滿意的;他可以回家睡個長長的午覺,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養足了精神,就能展開夜生活——“寫作的生活”。那時,他彷彿橫渡到另一個空間,擁有了和白天完全不同的能量,與周遭世界和自我渾然一體。更難得的是,大弗朗茨的兩位頂頭上司——部門主任和保險局長也是文學愛好者,局長還是一位資深的歌德研究專家,他和心愛的下屬聊起文學來,聊到忘情處,甚至會讓來訪者等在辦公室門外。上司們對大弗朗茨偶爾遲到或怠工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此看來,大弗朗茨的生活不正是大多數人嚮往的理想生活嗎?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經濟保障,還有大把的業餘時間可以從事自己的愛好,周圍是呵護他寬容他的家人、朋友和上司。對於生活,他還能抱怨什麼呢?
可是,正如小弗朗茨是天生的樂觀派,大弗朗茨是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他的早期小說簡直就是現代“社畜”的代言人。工作雖然出色,卻不是他喜歡的,他的完美和細緻又讓他花費比別人更多的工夫來處理檔案和信件。家裡的日子也不好過。家人態度細微的變化,哪怕一句不經意的話,一個不起眼的動作,到了他眼中,耳朵裡,就如山崩海嘯般,他必須全力抵抗,抑或全力逃避。他最受不了的是父親的嘮叨和訓誡。大弗朗茨的父親小時候窮怕了,成年後對於自己辛苦打拼來的家業,總有憂患意識。無論對於家人還是店員,老父親都愛強調他的“種種不易”。他既瞧不起兒子結交的波蘭猶太藝術家,因為對方“又窮又髒”,又恨兒子總像個影子似的穿過客廳,把自己關在臥室,整夜鼓搗高中生才玩的“寫字簿”,對家族商店和新辦的石棉廠漠不關心。母親的日程表也都是圍著商店運營轉的,雖然愛兒子,卻始終不得其法,母子倆每天說的話“不超過20句”。在這樣的家庭中生活,大弗朗茨怎麼能不羨慕住在城市公園一帶的富人區,從小無憂無慮、被父母姐妹寵愛的小弗朗茨呢?
幸運如小弗朗茨,又怎能知道將來的命運?即使得到了“德意志文化圈”的接納,也不過是一種偶然,一種稀罕。從根本上而言,大弗朗茨和小弗朗茨是一類人:布拉格德語孤島上的寫作者。他倆都處在惡劣的語言環境中:不僅被捷克語和斯拉夫文化所包圍,更是處於從未消停的反猶太主義和日益喧囂的德國民族主義的漩渦中。中西歐猶太人幾代以來竭力接近和融入德奧主流文化,他們以說寫德語和喜愛德奧文學藝術為榮,但從根本上,他們日日操持的卻是一種“敵人的語言”,即使掌握得再嫻熟,再天衣無縫,都是一種“異化”的和危險的語言,而不是下意識地,流淌在他們自身血液裡的語言。過了一些年後,德語變成屠夫的語言,殺向寄生於其中的他們。
而1910年代的大弗朗茨,卻早已領悟用德語寫作的命運。德語對於他,就如同寄宿的旅館一般,永遠不能成為真正的家園,他只能從貧窮的東歐猶太人那裡去尋找猶太民族性,尋找那種純真和熱烈的情感。而小弗朗茨還將繼續在他的博愛思想、世界主義和德意志浪漫主義文學的餘波裡繼續沉浸二十年左右,連他的痛苦也是浪漫的,激昂的,充滿希望的。他會寫下《致讀者》這樣的詩歌,憧憬著人間博愛和世界大同:“哦,你哦,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與你結緣/ 不管你是黑人,雜技演員,還是母親羽翼下的孩子……哦,但願有一天/ 弟兄們,讓我們緊緊相擁!”
所以,當某一天,他倆共同的好友布羅德在小弗朗茨面前朗誦大弗朗茨的作品片段時,小弗朗茨的第一反應是,德國人不會喜歡“這種布拉格德語的秘密文風”,他預言大弗朗茨的作品絕對不會越過波西米亞的邊界,傳到德意志帝國去,這讓興沖沖而來的布羅德非常不高興。但布羅德憑著天生的熱心腸和“公共導師”的責任感,為大弗朗茨成功聯絡了出版商,於是大弗朗茨正式出版了第一本短篇作品集《觀察》,只有薄薄八十多頁,且用的是最大號字型。大弗朗茨給小弗朗茨寄去了一本,並在扉頁上寫下: “大弗朗茨致小弗朗茨”。
小弗朗茨無法預見,大弗朗茨這些不起眼的作品,還有他抽屜裡的書信和手稿日後將得到世界級的關注,人們會像著了魔一樣研究他的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語。大弗朗茨是一個預言家,他在作品裡預言了極權主義和反猶太主義施加於猶太民族的種種最終將演變成大屠殺,他預言了機器時代和現代生產線對人的異化,他預言了現代性的恐怖逐漸生成的每一個細節。大弗朗茨筆下那些不明所以,細節卻無比精確的夢魘般的情景將在歐洲的大地上一一上演。小弗朗茨自然也無法預知,1933年的一天,他的命運將急轉直下,他被普魯士藝術科學學院開除,他的書被焚燒。小弗朗茨踏上了逃亡之路。1945年他因心力衰竭客死美國好萊塢。
而大弗朗茨的生命停留在了1924年,一生才短短41年,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幸運:他躲過了被送去集中營的厄運,而他的妹妹們和生命最後的愛人密萊娜都死在了納粹集中營。大弗朗茨的最後歲月是在柏林一家療養院裡度過的。嚴重的肺病導致他無法進食,他真的成了自己筆下的“飢餓藝術家”。大弗朗茨餓得奄奄一息之際,小弗朗茨去柏林探望了他,並帶去了自己新寫的一部小說。據說,大弗朗茨臨終之際,手裡緊緊攥著的一本書,就是小弗朗茨贈送他的《威爾第——一部關於歌劇的小說》。倘若布羅德知道這件事,也許又會妒忌得發狂,就像許多年前,卡爾·克勞斯在《火炬》上刊出小弗朗茨的詩歌,也曾讓布羅德怒火中燒一樣,畢竟布羅德認為,他才是小弗朗茨的引路人,正如他也堅信,他才是大弗朗茨最親密的朋友。
世間的友情,雖然不像愛情那樣受荷爾蒙的控制而瞬息萬變,卻也是極其微妙的,尤其是作家之間的友情。最可信任、最能託付的朋友,卻未必是心中最喜歡、最欣賞的那一位。大弗朗茨深愛小弗朗茨的純粹、可愛、熱烈。而小弗朗茨喜歡大弗朗茨什麼呢?也許是大弗朗茨驚人的毅力、和善幽默又幽深如井的個性,他後來的寫作也有意無意地模仿大弗朗茨的“秘密文風”。也許,小弗朗茨會在有生之年,偶爾回想起1909年,他們三人曾結伴在波西米亞的鄉村度過了一個親近自然的週末:數小時徒步穿越波西米亞的森林,再接著數小時裸泳。大弗朗茨看著瘦弱,卻是個長途跋涉愛好者和游泳健將。那時,嬌生慣養的胖小子小弗朗茨還沒有參加高中畢業考試,他的體力遠不及大弗朗茨,回到家就病倒了,嚴重曬傷,併發了幾天高燒。
大弗朗茨和小弗朗茨的往事講到這兒,想必讀者們早已猜出大弗朗茨是誰了。明年七月,我們將迎來弗朗茨·卡夫卡誕辰140週年。而小弗朗茨便是弗朗茨·韋爾弗(Franz Werfel),是大弗朗茨書信和日記裡時不時提到的W.。大弗朗茨在世時萬萬想不到,他一向卑微低調地看待自身,也從不在意讀者的反應,恨不得將自己寫的東西統統銷燬,死後卻受到無數讀者和學者的喜愛和崇拜,其程度遠超他當年所羨慕的小弗朗茨。也許,這就是文學世界的獨特性和不可預知性。
施塔赫《卡夫卡傳:關鍵歲月》中文版於2022年4月面世。本文作者為譯者之一
作者:黃雪媛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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