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榮耀》:當一個被霸凌的韓國人決定復仇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當看著《藍色生死戀》長大的這代人,看到一襲黑衣的宋慧喬如同清教徒出現在海報上,一定會非常恍惚。
法令紋和疲憊衰老全部攤開。這次的故事,沒有白血病、甜妹和愛情。
網飛韓國推出的《黑暗榮耀》,在豆瓣達到了8.9的高分。這個分數,甚至是在開播後上漲過的,這對於一部影視劇來說異常難得。
拋開所謂的“爽劇”皮囊、以及以暴制暴的視覺刺激,我更好奇的是:
為什麼霸凌和復仇,每次都能成為刺激東亞觀眾的一根最疼的針?
你知道捲髮棒的溫度嗎?
通電之後,它可以達到200度的高溫,讓長髮卷出漂亮的弧度,是一件美麗又危險的兇器。
在一所韓國中學的體育館裡,被霸凌的女孩文東恩最清楚捲髮棒的溫度。
由財閥千金樸妍珍主導的霸凌五人組,裡面有富二代、有教會家庭的千金、有普通人家的孩子和小混混。
而文東恩只是一個家境貧寒的路人。在霸凌者的世界裡,“打你不需要挑日子”,挑選獵物也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原因。
滾燙的捲髮棒緊緊貼在她的胳膊、小腿、前胸和後背。皮開肉綻,發出滋啦滋啦的烤肉聲音——這個夢魘般的聲音,一直糾纏到了文東恩的中年,她甚至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吃過熱食。
學校裡的虐待還不夠。
他們打開了文東恩的家門,在她的月租房裡羞辱她的貧窮,用加熱好的熨斗再次燙傷她還沒有癒合的皮膚。
對於霸凌者來說,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無聊時打發時間的遊戲罷了。
在文東恩無數個受難的時刻,她都死死盯住樸妍珍這張美麗的面孔。樸妍珍虐待到興奮的時刻,甚至瞳孔的顏色都會變得更加漆黑。
這張虐待者的面孔讓文東恩的人生陷入病態:既憤怒又無力擺脫,於是將其變成自己一生的復仇目標。
被霸凌的人,在最初都嘗試過向體制求助。可惜,哪怕體制是沉默的,都不會讓她的悲慘如此濃墨重彩。
文東恩試圖求助班主任,但她的家境實在太差了:沒有父親、母親是髮廊女。如此懸殊的階級差距,除非老師是萬中無一的菩薩,大機率不會出手相助。
況且文東恩在退學理由上挑明瞭校園霸凌,嚴重影響了班主任的績效,班主任責罵她“朋友之間打兩下算什麼,你也沒斷胳膊斷腿”。絕望的文東恩反問班主任:如果是你自己的兒子遭遇了霸凌,作為父親的你不會憤怒嗎?
看上去一句非常合理的反問,換來的是班主任狠狠連續扇了她十幾巴掌。
最終,學校找來了文東恩的母親,將退學申請表上的理由改成了“無法適應”。
這四個字只需要花費財閥家長5000元。文東恩青春期經歷的所有苦難,都被消融在這5000元的標價裡。
可惡的是,竟然真的被樸妍珍說對了:沒有任何人會幫助弱者,而弱者最大的加害者,就是自己如同爛泥的原生家庭。
她當然也想過一了百了。
就在她計劃自殺之前,雪花落在她潰爛的皮膚上。文東恩坐在天台的雪地裡,用雪摩挲發癢刺痛的傷口,給血肉模糊的皮膚降溫。她還是哭著選擇了活下去。
高度還原的生理不適與精神折磨——《黑暗榮耀》對暴力和疼痛的刻畫,會讓許多曾經被霸凌過的人喚起創傷性回憶。
就在18歲的文東恩退學進廠那天,她主動走進了那個曾經充滿淒厲哭喊聲的體育館。
這次,她問了霸凌者一個問題:你們的夢想是什麼?
答案很容易就猜到了,無非是繼承家業,吃喝玩樂。唯一的意外,是樸妍珍口中的一番話:
“夢想是像你們這樣的人才需要的,等你們實現夢想了,我花錢使喚你們就行了。”
在她看來,夢想是窮人才會苦苦渴望的光。階級躍升、財富自由、逆天改命、人生贏家——這些童話只能騙底層階級,對於財閥子女而言,他們一出生就擁有了童話的結局,夢想自然是個偽命題。
現實殘酷就殘酷在,壞人總能輕鬆上天堂,好人卻連地獄的門票都得靠搶。
霸凌五人組按照他們既定的路線幸福地生活著,他們繼續享受高等教育、挑選下一個被霸凌的獵物,然後繼承家業、成為畫家、成為空姐,隨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愛好和興趣去輕鬆生活。
而受害者文東恩的人生從此沒有任何其他目標了,她唯一的目標就是毀滅眼前的所有施虐者。
退學的她只能去做廠妹。在流水線上背單詞,半夜刷題,不斷地考下去。
高考、上師範大學、考教師編,這是一套每個東亞人都熟悉的流程。豆瓣網友對此做出點評:考試和學習真的是東亞底層最後的救命稻草。
或許從前我們根本體會不到這句話的分量,而放在一個復仇故事中,考試變成了極具東亞特色的翻身賭注。
文東恩考上了所有她必須用實力考上的位置。
她原本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建築設計師, 被霸凌中斷人生後,她孤注一擲也要做老師。
原因簡單樸素。樸妍珍大機率會成為一個闊太太,只有孩子是她唯一的軟肋。為了監視樸妍珍,文東恩攢錢租下了豪宅對面的廉價公寓,像一位來自地獄的死神,靜靜凝視著她的犯人。
所以,當樸妍珍站在教室外,驚恐地發現女兒的小學班主任,竟然是自己曾經霸凌了千百次的文東恩時,她耀武揚威的人生,第一次品嚐到了恐懼和失控的滋味。
樸妍珍的女兒,就是如今文東恩手中滾燙的捲髮棒。
文東恩甚至並未對她的女兒做任何事,就足以讓樸妍珍崩潰。人性就是這樣,即便是惡魔般的霸凌者,也會擔心自己曾經施加的暴力,會因果迴圈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既然是一部韓劇,那麼想要奪走一個女人的幸福人生,當然少不了奪走她的完美婚戀。
為了吸引樸妍珍的財閥丈夫河道英,文東恩自學圍棋,在財閥常去的棋社守株待兔,最終成功引起了財閥的注意:這個女人好特別,和家裡的妖豔賤貨好不一樣。
這樣的情節老套嗎?確實,一個東亞女人的復仇敘事裡總會捲進男人。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感慨韓劇的迭代與進化。
沉穩狡黠的河道英暗中觀察著棋社中百戰百勝的文東恩,而她既便是眼皮不抬一下,也知道對方正在觀察自己。
當河道英看到文東恩不在棋社,失望之後正打算離開時,文東恩巧妙地降臨了。
她的頭髮末梢正好從他的鼻尖掠過——這場致敬《花樣年華》的鏡頭,足以證明韓劇在“愛情故事”的塑造方面依舊功力不減。
河道英與文東恩之間的張力,就像二者手執的圍棋,黑子白子之間沉默地進攻。這種靜默有力的氣息糾纏,甚至帶著一絲陰鬱的韓影氣質。
當彼此試探的二人,互相望向玻璃中對方的倒影時,這是一個屬於只可意會的成年人心動時刻。
除了奪走樸妍珍的女兒和丈夫,文東恩還貼心地安排了每一個霸凌者的結局。
富二代全在俊和樸妍珍通姦後給河道英戴了綠帽子,女兒身體裡流淌著全在俊的紅綠色盲DNA;支配吸毒畫家李莎拉的毒癮,足夠讓她一夜社死;甚至文東恩還空出時間搞定了拜金空姐的婆婆,讓空姐一不小心就會失去金龜婿的美夢。
這些確實都是韓國爽劇慣用套路,也是網飛流水生產線上的經典產品。
但這部劇最珍貴的地方並不是復仇有多過癮。
表面上《黑暗榮耀》是一部校園復仇記,但本質仍然在思考暴力與霸凌的成因——所有原罪都指向了對階級與權力的反思。
或許《寄生蟲》就是韓國人精神狀態近十年的一個縮影。當貧富差距不再能用金錢衡量時,韓國人想到了極精妙的隱喻:氣味。
窮人身上的氣味是無論如何都蓋不住的。
當富人站在山頂俯視滔天的洪水時,窮人像老鼠一樣在下水道里翻滾求生,其中恨意,不言自明。
樸妍珍也說過相似的名言。
她教育自己的富三代女兒,有錢或許可以裝,但階級是無論如何都假扮不出來的。就像窮人身上的氣味,既便是坐在豪車裡,也能被輕易察覺出來。
貴的珠寶,貴的手錶,貴的包包,貴的汽車,都很重。
而貴的外套,貴的裙子,貴的鞋子,都很輕。
本來是愛情編劇聖手的金銀淑(作品《太陽的後裔》《鬼怪》《秘密花園》等),第一次轉型寫了揭露社會問題的劇本。她的文采並沒有隨著故事題材一同晦暗。
整部劇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比喻,是關於樸妍珍與文東恩代表的兩個階級極端的人生:一個是極晝,一個是極夜。
“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永晝,充滿光明,所以我絕對不會讓自己沉到地平線以下”,樸妍珍笑著說出這句話時,她的人生璀璨刺眼,就算她逼迫一個女孩跳樓自殺,也不會給笑容增添任何負擔。
她甚至發自內心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事。受害者的痛苦,在施害者的人生裡比一個塑膠袋還輕。
而文東恩自從踏進體育館的第一天開始,人生便開始了漫長的極夜,並且再也沒有天亮的時刻。
底層的人生有99%的可能性踏入深淵:“我以為你會嫁給一個窮光蛋,生一大堆窮光蛋,繼續迴圈痛苦的人生”。樸妍珍用一句話就點破了東亞人難以逃脫的困境,即永無止境、暗無天日的階級閉環。
但文東恩如神蹟般從99%的深淵中站起來,用偏執的復仇信念反哺自己。成年後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因為笑會讓她忘記仇恨和痛苦。
即便是愛情降臨,文東恩也不允許自己鬆懈。這是一個考驗人性的致命細節:1%的幸福就可以沖淡漫長幽暗的苦難,而她拒絕了這種可能性。
這種對幸福的機械拒斥,在編劇金銀淑筆下變成了詩一樣的臺詞:
“我不需要王子,我需要的是和我一起跳劍舞的劊子手。”
除了塑造極端對立的階級畫像,編劇金銀淑對底層階級的關照也是這部作品的閃光點。當霸凌者內部為了利益勾心鬥角時,底層群體互相依偎、舔舐傷口。
工廠裡,為了不打擾深夜備考的文東恩,另一個廠妹總是脫掉鞋輕聲走路。她發自內心希望看到文東恩考出工廠。
復仇開始後,和文東恩聯手的保姆大嬸更是這部劇的點睛之筆。
同樣是底層婦女,大嬸遭受著家暴的痛苦,於是和文東恩達成協議:她充當文東恩的間諜,去尋找霸凌五人組的弱點;而文東恩需要幫她殺掉丈夫。
大嬸活潑的性格,和她遭受的暴力形成一組殘忍的對照。
“您以為整天捱打的女人,都不會笑嗎,雖然我總被打,但我是個開朗的人。”
在整部劇黑暗的氛圍之外,唯一一抹暖色出現在大嬸外出盯梢的路上。疲憊的她看到了窗外的夕陽。
“什麼破晚霞,還美成這樣。”
對於窮人來說,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這麼美的世界,顯得螻蟻的存在更加可悲。
編劇金銀淑並不想站在任何道德制高點,替霸凌者開脫辯解,給他們安上“原生家庭創傷”的藉口。罪就是罪惡本身。
金銀淑的女兒有一天問了她一個問題:是我把別人往死裡打會讓你更心痛,還是別人把我往死裡打讓你更心痛?
聽完這個問題,金銀淑才意識到,當霸凌敲門時,一個普通人能選擇的角色有多逼仄。
所以在《黑暗榮耀》裡,文東恩身旁沒有一個“勸人向善”的配角。
那個曾經因為幫助文東恩被迫停職的校醫,面對人到中年的文東恩,並沒有說出任何“放下仇恨”的臺詞。
“你一定要勝利,無論是18歲的文東恩還是36歲的文東恩,我都支援。”
愛上文東恩的男主角周汝正,看到月光下文東恩佈滿全身的傷痕後,也會堅定地說:
“我來當劊子手,我來跳劍舞。那幾個當中,要先殺哪一個?”
恐怕只有韓國的編劇能想出如此瘋狂且浪漫的告白。
流水線復仇劇在視覺和情緒上確實都很刺激。
但比起韓國人正在面臨的現實,再誇張的劇情,都還原不了他們忍受的體制性霸凌的陰翳。
或許你也發現了:韓國人為什麼總是和校園霸凌較勁?
恐怕是因為他們吃過的霸凌的苦實在太多了。
熟悉韓劇韓影的人,看到《黑暗榮耀》可能並不會感到有多麼驚訝。畢竟霸凌和復仇,是韓國創作者們近二十年的選題庫。
《韓公主》《蚯蚓》《媽媽別哭》
這些電影都聚焦在被霸凌、被侮辱、走向自殺的未成年人身上
而這兩年幾乎是韓劇霸凌題材的井噴時期。
能夠與《黑暗榮耀》隔岸呼應的,是去年的另一部高分劇,改編自漫畫的韓劇《豬玀之王》(豆瓣評分8.7)。在這部劇裡,男性向的復仇以更加粗暴和血腥的方式出現。
男主角黃景敏為了復仇,親手殺掉了所有霸凌的參與者。曾經逼迫他當眾打飛機的幫兇,二十年後親自被他割下了生殖器;曾經羞辱他貧苦家境的班長,被他搞臭名聲後飲彈自殺;曾經為霸凌者製作電擊棒的幫兇,死在了他佈置的電擊水池裡。
在這部劇中,階級霸凌變成了豬與狗的隱喻:豬是食材,只能被屠殺;狗是寵物,討人喜愛。底層群體永遠都是被狗踐踏的豬玀。
電視劇的極端表現,只不過是對現實一角的還原。
校園內等級關係的建立,是由整個社會共同塑造的。等級秩序也是韓國社會長久以來預設的傳統。
社團文化MT(엠티,Membership Training)是韓國校園裡極具特色的產物。學長學姐建立內部社交規則,後輩必須無條件服從。
2010年,韓國忠清北道發生了一次女大學生飲酒致死案件,其死亡原因就是一場和前輩的酒局。如果記不住具體的學長名字,就必須罰酒,死者在半小時內就被灌下了3瓶以上的燒酒。
作為普通韓國人的樣本,YouTube有兩位韓國女性博主就描述了自己校園時期的遭遇。
後輩見到前輩,有幾位學姐就有鞠幾次躬,少鞠一次就要被教訓;鞠躬如果沒有90度彎腰,也會被前輩責罵“你的腰是彎不下去嗎”;在社團裡要記住每一位學姐的名字,哪怕這些名字重合度極高,記錯一個字就要被教訓;前輩的酒杯一旦空了,後輩就需要立刻雙手為其添酒;學生們不會害怕父母和老師,但是對學長學姐極度恐懼。
《亞洲教育期刊》的一篇論文《透過高年級和低年級之間的等級文化對校園暴力體驗的研究》,作者李銀智分析了韓國校園霸凌中執行的一套穩定的惡性迴圈:“受害者-加害者-旁觀者”結構。
一年級在等級制所形成的權力結構中處於絕對的受害者位置。二年級是一年級的加害者,同時,二年級也是曾經被三年級霸凌的受害者。最後,三年級隱退為高考前不再參與霸凌的旁觀者,他們同時也成為了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加害者。(李銀智《透過高年級和低年級之間的等級文化對校園暴力體驗的研究》)
當一個學生進入校園,他/她必將經歷“受害-迫害-旁觀”的過程,幾乎無一例外。受害時只能默默忍受,而當自己成為前輩後,又忍不住將暴力迴圈在下一批人身上。
“在學長來鍛鍊之前,我必須準備好零食和飲料,新生還得用抹布把學長大衣上的灰塵全部擦乾淨。在準備時間不足的情況下,來不及吃午飯的情況是很常見的。但即使我們很努力地準備,難免還是會漏掉一些東西,這會被學長狠狠教訓。6個新生中有1個人犯錯,6個人要連坐受罰。”(受訪者金道賢)
“第一次懲罰後輩時,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又同時有一種獲得權力的優越感。最後留下的情緒,是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接近後輩的失落感,以及對後輩施暴的罪惡和內疚。”(受訪者崔佑鎮)
甚至遭遇霸凌的學生,在轉身成為霸凌者之後,仍然會為這套秩序的合法性辯護,認為前輩對後輩的暴力是理所當然的:每個人都是這麼忍過來的,憑什麼我的後輩不用經受我曾經的痛苦?
受訪者在第一次遭受霸凌時認為這是錯誤的。但他們逐漸習慣了所屬群體的等級文化,久而久之,他們認為這種文化是理所當然的,也無法識別由等級文化造成的暴力是錯誤的。一旦接受了這種觀念,受害者會認為前輩的暴力行為是由於後輩做得不好造成的。 也並非所有受訪者都保持沉默。然而,當他選擇反抗時,身邊卻沒有人幫助他,事後他只好繼續忍受前輩的暴力。(李銀智《透過高年級和低年級之間的等級文化對校園暴力體驗的研究》)
所以,當我們好奇為什麼韓國人執著於“霸凌-復仇”敘事,反反覆覆訴說著血腥的霸凌故事時,我們需要意識到,霸凌並非一個班級、一個學校、一個時期獨有的特產,而是一種韓國特色的社會氣氛——沒有人覺得霸凌和暴力是錯的。
就算你從未去過韓國,恐怕也聽說過韓國的“前後輩(선후배)文化”。它以鐵律的面目出現在職場、軍隊、校園與社團當中。
這也是為什麼,韓國人在初次相識時,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彼此的年齡,確保雙方使用正確的語言體系。年紀的微小差別,就會改變兩人的相處模式、尊卑順序、社會地位、親疏程度。
這種文化折射在日常社交裡,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敬語與平語的使用。
敬語語言系統有多達七個不同級別的說話與寫作風格,具體到日常會話中可以劃分為兩個層次:隨意的,非正式風格(相當於平語,banmal);以及更正式的、恭敬的語言形式(相當於敬語,jondaemal),往往一句話的結尾都要加上“yo”來結束。
所以,當人們在說韓語時,需要謹慎判斷,才能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一旦用錯了,就會產生一系列衝突與誤解。既便是對於非母語者或外國人來說,在韓國用錯語言方式也會產生麻煩。
而前後輩文化的影響絕不僅限於使用語言。後輩對前輩的一系列態度與反應,必須達到韓國獨特的“尊重標準”,才能被認為是合格的。
為什麼會如此?
這場森嚴的等級規則,建立在儒學的根基之上,在歷史的程序中不斷被加強,就像疊buff一樣,將韓國人的社交生存模式提升至地獄級別。
BBC的文章《韓國語言與文化:為什麼在這個國家見面問年齡並非不懂禮貌》中提到,新儒學思想(neo-Confucianism)一直潛伏在韓國現代社會中,這種以孝順、尊老和社會秩序為中心的古老意識形態,統治了韓國長達500多年,涵蓋整個朝鮮王朝時期(1392-1910),並且繼續支配著韓國的社會規範。
韓國SBS製作的系列節目《為什麼要說半語》中指出,韓國的前後輩文化還有一部分受到了日本殖民時期的影響。進入日本殖民時期後,“日本現代教育之父”森有禮提出《示範學校令》,將軍事制度引入朝鮮半島的校園,對年級之間進行嚴格的階級區分,甚至韓國的班長制度也是當時的產物。
大韓民國成立後,朴正熙軍政府頒佈《國民教育憲章》,嚴格規範了“大韓民國國民精神”,一邊承繼了日本殖民時期的教育理念,另一邊強化了具備強烈軍事元素的前後輩文化。
等級主義,從遙遠的日本殖民時期便紮根韓國,在朴正熙第四共和國時期加強,隨著時間推移,走進了韓國的部隊,蔓延到了整個社會,最終滲透到職場中的每一次鞠躬、學校的每一張書桌。
而將等級主義貫徹到出人命的,不得不提韓國的軍營。
兵役制度自1948年開始寫入《大韓民國憲法》第39條之後,每一個韓國成年男性都喜提了去部隊服役的體驗。從校園到軍隊再到職場,整個社會的等級秩序徹底被寫入每個人的大腦。
網飛韓國近兩年最大的爆款劇,就是圍繞著軍隊霸凌黑幕展開的《D.P.逃兵追緝令》。
D.P.特別行動組,專門拘捕服役中的逃兵。除了個別案例是為了享樂和照顧家庭之外,大部分逃兵都因為無法忍受軍隊中極其殘酷的霸凌。
當男主角安俊浩剛開始服役時,就立刻被老兵教訓:對方不斷將他推向一個有釘子的牆壁。
體罰、毆打、扇耳光是家常便飯,老兵還會把他壓在身下,喂他“黃金軟糖”:也就是吐痰到他嘴裡。期間有任何反抗,會換來更殘暴的拳打腳踢。
安俊浩被調入D.P.組之後,總算逃脫了沒日沒夜的老兵霸凌,但也由此,他見到了更多被霸凌的普通士兵。
一位唱錯歌詞計程車兵不斷被老兵毆打,逃出部隊後燒炭自殺。
一位晚上睡覺打呼嚕計程車兵,被老兵戴上防毒面具灌水窒息。
這部電視劇設定的時間是2014年,這個年份,正好是韓國軍隊虐兵導致傷亡的頂峰時期。
2014年4月6日,在京畿道漣川陸軍部隊服役的一等兵尹某被部隊老兵毆打致食物堵塞氣管,因搶救無效於次日死亡。據調查,尹某去年12月入伍,2月被分配到漣川陸軍部隊後幾乎每天都遭到其他士兵的虐打,包括被迫吃自己的嘔吐物、舔地上的口水。同年6月,另一位多年收受排擠和霸凌的老兵拿著機關槍射殺了多名軍營內部人員後逃逸,最終被緝拿,史稱“第22師機槍掃射事件”。
一個普通韓國市民曾對記者說:“在部隊,如果你忍住了,就會像28師的情況那樣死去,如果你忍不住了,就會像22師那樣開槍。誰願意相信軍隊,把自己的兒子送去軍營?”
劇中最後一位被霸凌計程車兵,是二等兵曹石峰。
他原本是一名教人畫漫畫的二次元宅男,善良到被他的學生戲稱為“甘地”,同時他還是跆拳道高手——這意味著他在武力方面明明可以還手,可在道德方面忍耐度極高,無法傷害他人。
除了日常體罰,他還要忍受老兵火燒生殖器毛髮,在執勤時讓他表演打飛機的羞辱。
而這些霸凌,卻在老兵退伍時被強制“一笑泯恩仇”:大家都是這麼被折磨過來的,如果你覺得不公平,你可以去欺負下一波新兵。霸凌的惡性迴圈如此繼承。
忍無可忍的曹石峰還是反擊了。他逃出軍營,策劃將霸凌他的退伍老兵殺死。
最終,曹石峰被圍剿在當年韓國部隊為了防禦朝鮮而建造的地道前,這是一個有關兵役制度的奇妙隱喻:韓國人為了一場從未降臨的戰爭,全民皆兵、自相殘殺。
直到閉眼的那一刻曹石峰也不理解,為什麼作為受害者的他不受保護,反而軍隊會傾盡全力保護加害者。
他質問的問題,或許也是許多韓國人想問的問題。
體制為什麼默許霸凌存在並作為傳統延續下去?韓國人為什麼世世代代沉迷於等級與權力的遊戲?
韓國媒體學者康俊滿寫道,韓國社會的“基本語法”和“根深蒂固的令人不適”,反映了“韓國人民沉迷於等級主義”。
在韓國,霸凌甚至擁有一個專屬名詞“gapjil(갑질)”,意為上層階級濫用權力虐待底層群體。
這一新興詞彙的誕生,離不開幾個著名的韓國財閥子女的助力。
比如著名的“堅果事件”。
2014年紐約約翰·肯尼迪國際機場,大韓航空公司董事長的女兒、副總裁趙賢雅,只因為不滿服務員給她送上的堅果沒有裝在盤子裡,就命令飛機在起飛前返回登機口。在與機長髮生激烈衝突後,趙賢雅襲擊了他,還下令解僱機組成員。該航班的首席乘務員樸昌鎮作證說,趙賢雅的行為“就像發現獵物的野獸”,對待“無權無勢的人,就像對待封建社會的奴隸一樣”。
由此,國際媒體開始使用“gapjil”指代韓國社會中廣泛存在的階級暴力。
由於整個韓國社會的霸凌氣氛太病態了,甚至政府機構與民間企業,都提供了gapjil熱線,鼓勵公民舉報濫用職權霸凌他人的官員和老闆。
一位反抗gapjil的韓國市民說:“我們結束了軍事獨裁,我們彈劾了一位總統,但我們的職場文化和階級文化卻紋絲不動。”
但韓國部隊中的軍官與上級們並不認為平等和人權是什麼好東西。
他們為什麼對霸凌一直選擇旁觀?因為“服從”和“秩序”是軍隊中必須具備的品質,而這種軍事化素質蔓延到整個韓國社會中去。
韓國的高壓鍋式社會早已是老生常談,而韓國也只不過是東亞社會的極致濃縮版本。
一切扭曲病態的社交文化,以及一切為社會達爾文主義辯護的聲音,都是因為向上爬的過程太痛苦了,它逐漸改變了整個社會的認知。
況且,就算拼盡全力的爬幾十年,也只不過是爬出了地下室而已。1%的人一出生就已經在天梯之上,99%的人淪為了為財閥燃燒的肉體礦產。
東亞人總說“三歲看老”,其實不如說“三歲就註定了一個人的階級層次在金字塔的第幾層”。
《憤怒的數字:韓國隱藏的不平等報告書》指出,韓國青少年幸福感連續位居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下游。除了排列世界前茅的學習時間之外,他們生存在一個“不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就一定會死”的大環境裡。從一出生開始,大部分人就被推進了一場生存競賽的漩渦之中。
這也是為什麼是東亞人發明了大逃殺和魷魚遊戲,因為他們就生存在這個極限遊戲模式裡。
我看過一條微博是這樣說的:當你忘記自己是哪裡人的時候,伸出右手看看你變形的中指和消不去的繭子。這是我們為了考試和刷題,留下的特殊標記,就像是一種變態的戰損痕跡。
手指變形能被看到,而看不到的變形,是我們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
每個人都穿著被詛咒的紅舞鞋,只要停下來就會死。
我們無數次在媒體上看到關於韓國人的“不眠傳聞”:韓國人血液裡流淌的是冰美式;韓國人每天只睡4個小時;韓國人加班之後還要聚會喝酒喝到凌晨,早上7點準時起床上班;滿大街都是24小時營業的健身房和自習室。
沒有人是鬆弛的,每個人都像嚼著人參般活著。這是一個從幼兒園到大學再到社會,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鮮有笑容的地方。
總有人能在韓國社會看到我們的影子,所謂的韓國問題,也是我們正在面對或未來要面對的問題。
就像在如此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下,韓國人對財閥微妙扭曲的愛恨交織。
一邊批判怨恨,財閥即原罪;一面對其抱有幻想,期望能有良心發現的財閥拯救自己。
這不難理解。對於財富、權力和階級永無止境的攫取的攀登,所有人從出生那天,就刻在了DNA裡。
與其說韓國人不斷用影視作品控訴霸凌與階級,不如說他們是在反覆訴說著同樣的體制性無力。
這時候我們幾乎可以確定,所有東亞人都在共享著同樣的痛苦。當我們調侃“美式霸凌”不足掛齒時,是因為我們明白,真正的霸凌有多殘忍:
當權者對無產者的嘲弄,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踐踏,上層階級對底層階級的羞辱。永無止境,如影隨形,從出生一直到死亡。
所以我們需要一部《黑暗榮耀》,我們需要看到一個斬殺一切的復仇者。
因為文東恩就是我,就是無數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