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魯豫有約一日行》第九季、《非常靜距離》新一季的收官,以及《楊瀾訪談錄—“逐風者”》的播出,近兩年訪談類節目再次受到大眾關注。作為在中國深耕了數十年的節目型別,從日播、周播收視居高不下、家喻戶曉的狀態,到近些年一些節目相繼停播,熱度逐漸被娛樂綜藝擠壓,訪談節目似乎在經歷著一番市場掙扎。
這是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各種內容被切割成短影片傳播。手機一刷,從國際要聞到衣食住行,資訊以秒為時間單位進行傳播。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人們到底還需不需要一場深度訪談?
新京報試圖透過與數位依然堅守在訪談一線,以及邁入訪談領域不久的代表人物的採訪,獲知如今訪談節目是否還具備存在價值。在他們的故事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專業媒體人對新聞操守的堅持,對優質資訊篩選所付出的“笨功夫”,以及訪談節目背後,他們渴望記錄時代,與時代對話的堅守。
肇始
2000年後出現第一波“訪談熱”
“訪談”節目,其形式可簡單理解為,由一人提出問題,另一人進行回答,兩人就某個事實或觀點實現你來我往的思想交鋒。眾多文獻資料顯示,中國較早的訪談節目可追溯至1993年上海東方衛視推出的《東方直播室》。該節目邀請新聞事件當事人到現場,兩方深入探討核心問題,並給予不同觀點平等、公開的表達機會。這種形式是從傳統新聞報道演變而來,相較單調機械的播報,更具樂趣和思辨性。
1998年,楊瀾推出首檔高階訪談節目《楊瀾工作室》(後更名為《楊瀾訪談錄》)。同年,竇文濤主持的《鏘鏘三人行》面世。前者邀請經濟、文化等領域的精英翹楚,坐而論道,首次將歷史中、國內外新聞中“久仰大名”的人物,例如王光美、基辛格、巴菲特、錢文忠、張藝謀等,拉回到生活中,展現成功人士的格局和感悟。後者則更明確地針對熱門新聞事件或社會熱點話題進行研究,只是形式更加接地氣,且重點並不在於追求問題的答案,而是在各抒己見、觀點碰撞的過程中,引領觀眾產生多樣化的思考。
早期《楊瀾訪談錄》採訪鞏俐。
但訪談節目走向普及化,是在千禧年之後。較為明顯的是,2000年後市場中出現了第一波“訪談熱”,以《超級訪問》《魯豫有約·說出你的故事》《天下女人》等為代表的各類訪談節目接踵而至,且大部分節目堅持播出了十多年。2004年,中國臺灣也迎來了里程碑式的訪談節目《康熙來了》,成為許多80後、90後的青春記憶。
早期《超級訪問》中,李靜、戴軍和閆妮跳舞。
發展
傳統電視媒體的強傳播為訪談帶來機遇
作為文化傳播與表達的“槓桿”,我們無法剝離資訊傳播環境變化和社交媒體發展,來審視訪談節目的潮起潮落。
若將時間撥回到2000年:行動電話在中國普及不久,網際網路只能用作簡單的通訊和資訊查閱。彼時百姓獲知資訊,大多隻能依賴電視節目、報紙、廣播等傳統媒體。但電視節目的形式遠沒有現在這樣五花八門。“社交媒體”更是一個從沒聽說過的詞彙。部落格是2004年才引入中國的“舶來品”,微博時代更要後推至2009年。人們互通有無,大多隻能靠簡訊和郵件,思想表達與傳播渠道十分滯後,甚至閉塞。
在這樣的背景下,訪談節目無疑成為了時代的“放大鏡”。
於觀眾而言,訪談節目中主持人與知名人士、各界素人的交談過程,實現了他們對溝通、交流、理解和表達的滿足。同時,其中親情、友情、事業等話題,以及節目中探討的社會熱點、國際事件,都能讓大眾從中獲取生活經驗,得到多元價值觀的輸入。
“訪談節目雖然那時候也屬於新聞和專題片,但已經屬於很新穎、很有資訊量、很有趣的欄目了。觀眾能看到活生生的人,坐在那裡講故事。比電視劇真實,相較紀錄片也距離大家更近。”《魯豫有約》總製片人許小滸表示。
《魯豫有約》採訪周星馳。
於受訪者而言,訪談節目也為他們提供了宣傳和表達需求的平臺。當年,很多藝人都爭相拿著作品求錄製《超級訪問》《魯豫有約》等節目。一次45分鐘的訪談,就可以使他們的人生閱歷被外界熟知。例如,鄧超、孫儷兩人首次揭秘戀愛細節便是在《超級訪問》;黃磊的女兒多多,李小鵬的女兒奧莉在得到全民關注前,《魯豫有約》就記錄了她們第一次面對鏡頭的模樣。2005年楊瀾推出《天下女人》時邀請了600餘位來自各個領域的男女嘉賓,探討都市女性情感、生活、職場等熱點主題,這是“女性覺醒”第一次被外界關注;而《楊瀾訪談錄》更是集結了大部分國際政要、海內外大型企業的CEO,以及文體界大腕,向觀眾闡述他們的國際視野與行業格局。“採訪和讀書一樣,都擴大了我對世界認知的維度。你看到的越多,受到激勵的可能性就越大,你也會探索出自己更多的潛能。”楊瀾曾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表示。
布萊切利莊園歷史學家David Kenyon向楊瀾女士介紹阿蘭·圖靈發明的'Bombe'解碼機。
落潮
資訊輸出方式變化,不少節目停播、改版
隨著網際網路發展,經濟進步,資訊的高速膨脹,近二十年中國電視行業變化可謂日新月異,內容形態的探索逐漸擴大化。
2000年至2010年,各種綜藝層出不窮,令資訊輸出方式趨於趣味化、娛樂化、多元化。《玫瑰之約》《非誠勿擾》等一系列交友節目,滿足了觀眾的日常情感需求;《超級女聲》《中國達人秀》等選秀綜藝,為素人提供了更廣闊的展示舞臺,“真人秀”一詞也逐漸被引入中國。曾有資料統計,2007年中國電視綜藝播出總量為126萬小時,佔據總播出量的8.7%;2009年,觀眾收看娛樂節目的時間共計4000餘分鐘,平均每天收看12分鐘,佔據總收視時長的7.4%。
2010年以後,各大電視臺爭相引進海外綜藝模式,《中國好聲音》《奔跑吧兄弟》《爸爸去哪兒》等動輒投資上億的節目在國內開啟了“混戰”模式。大型戶外真人秀、音樂綜藝、選秀綜藝、婚戀、職場、脫口秀,節目形式越來越多元化。騰訊娛樂白皮書曾有資料統計,2013年綜藝節目數量共316部,2014年提升至429部。而2015年後,隨著網際網路平臺的強勢來襲,網路綜藝更是分割了絕大部分年輕人的注意力。
不僅觀眾的收看習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螢幕之外,生活之中,無論名人還是素人,都可以透過社交媒體第一時間釋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大到國際要聞,小到衣食住行,資訊傳遞和價值觀輸出的速度都已經同步至分秒之間。
人們還需要訪談節目去採集故事嗎?
訪談節目的新聞與傳統媒體屬性,決定了其很難進行語態革新,但當下大眾又很難再集中45分鐘注意力,去傾聽深度的思想交鋒。訪談節目市場價值下降最直觀的是,招商開始變得不容易。曾有製作人表示,廣告商寧可耗費上億元在一線衛視投資現象級綜藝,也不願意花幾千萬元在二、三線衛視投資一箇中小體量節目。很多廣告商也強勢要求明顯的“軟植入”,例如口播等,但這在訪談節目中幾乎無法實現。
表達需求下降,也讓一些節目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嘉賓荒”。《康熙來了》早期製作人詹仁雄曾在接受騰訊採訪時坦言,他們特意開發了通告藝人模式,即邀請過氣的歌手演員,或是明星的家人朋友,或是單純能講故事敢於表現的普通人。
但在市場競爭和內容困境的雙重壓力下,十年間很多節目還是或主動、或被動地放棄了市場。2016年,開播十六年的《超級訪問》宣佈停播。另外,一些小體量訪談節目也只是做了1-2年就悄然退市。
在當下這個時代,訪談節目真的失去價值了嗎?
2016年2月,《超級訪問》收官,戴軍、李靜第一次在節目中被訪。
意義
在社交媒體時代實現資訊優質篩選
訪談節目在今天仍有存在價值。
近五年有很多老牌節目在努力適應市場。2016年,《魯豫有約》告別熟悉的長沙發,走出演播室,從周播改為季播,以棚外版《魯豫有約一日行》重新出發。2021年,《非常靜距離》走出攝影棚,從明星訪談轉型為明星、達人、素人的多方位訪談。《楊瀾訪談錄》則變成了一個訪談“出品品牌”,打造了諸多系列主題訪談,如《後疫情時代的中國經濟》《疫情衝擊下的中國經濟》系列,還有目前在播的《逐風者》系列等。
楊瀾在《你好!大女生》中採訪龔琳娜。
這些節目也進行了傳統傳播至新媒體傳播的轉型。例如《非常靜距離》從電視臺首輪播出,改為短影片平臺首發。其他節目也將完整訪談節目切割為3-5分鐘的短影片進行宣發,意在讓更多年輕人可以關注到訪談話題。
2022年1月,李靜在《非常靜距離》中用影片創作者“手工耿”打造的工具為其梳頭。
與此同時,也不乏優質新節目湧入大眾視野。例如,被觀眾稱為“偏見”訪談節目的《十三邀》自2016年播出便引發熱議。其中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矛盾交鋒,極具文學性和時代性的思辨,都在拓寬思想和視野維度。例如,展現女性普遍成長之路,輸出女性社會價值的《送一百位女孩回家》;真實挖掘年輕人社交心態,並從中重新挖掘與審視自我的《僅三天可見》等,從脫口秀、生活分享秀、情感觀察到社交實驗……這些創新性訪談節目,正在年輕觀眾間引發觀看熱潮。
《僅三天可見》中,毛不易和陳飛宇野餐。
但除了訪談節目在形式上對市場的迎合,我們更應關注的是,其在當下時代具有的更加獨一無二的珍貴意義:當資訊爆炸,媒體良莠不齊,人們似乎開始忘記和摒棄思考的能力;價值觀遭到衝擊,認知偏差正在不同理解能力的群體之間形成。此時,我們太需要深度的、有價值的、真實的、專業的交流,實現資訊的優質篩選,以及思想的去偽存真。
在楊瀾看來,人與人、人與資訊、資訊與資訊之間的聯絡方式在改變,但它們的核心沒有變。傳媒人的工作,就是把它們發現並連線在一起,這點也沒有變。反而,在社交媒體野蠻擴張的時代,內容會出現本質的理性迴歸。“除了好玩、熱鬧的東西之外,需要一些有思考有洞察的內容。就像風浪之下,海底還是有沉澱和基礎的,熱鬧之後,還是會慢慢迴歸常識。未來,作為媒體人不要慌,要有定力,去做擅長的事情。”
《魯豫有約一日行》中,魯豫採訪劉德華、謝霆鋒。
《魯豫有約》系列節目總製片人許小滸則表示,訪談節目的井噴時代,是節目發展的“雙刃劍”。反觀世界上各個國家,實際上都沒有那麼多深度訪談節目,更多是同質化下大浪淘沙,留住更適合為大眾輸出、篩選優質內容的媒體。訪談節目逐漸減少且精品化,也是正常的、向好的趨勢。“當然我們也要關注客戶,這和內容不是割裂的。但訪談節目更重要的,還是把勁兒用在內部,怎麼能在當下的媒體環境下,讓我們的內容持續保持深入、真實,甚至是獨家。”在許小滸看來,訪談節目的真正價值是一個更專業的“抓手”,“我們不希望觀眾只在這裡看個熱鬧,而是能深度記錄下不同時代的代表人物、發展變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後,當大家再開啟《魯豫有約》,仍然能有收穫,能給自己的成長提供彈藥,我們的初衷就達到了。”
新京報資深記者 張赫
資深編輯 佟娜 校對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