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穎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
饒曉志的工作室在北京二環邊上的一條衚衕裡,小路兩旁擺滿了腳踏車三輪車,顯得有些擁擠。經過幾位遛彎的大爺和一家青年旅店,順著紅磚牆上的塗鴉走到頭,工作室就在眼前。
當毒眸對他形容“這個地兒還挺文藝”的時候,饒曉志笑了,“衚衕什麼時候成了文藝的地方了?”
二十歲出頭,饒曉志到北京沒多久,就住在衚衕裡。那時的北京,衚衕意味著最熱鬧、市井的平民生活。
在貴州的小鎮長大,去縣城讀小學,又從省城來到北京。這一路,饒曉志穿過了洶湧的人潮。四十歲這年,他作為電影導演的第三部作品《人潮洶湧》上映。
在電影中,劉德華飾演的周全和肖央飾演的陳小萌因意外互換身份,不僅使兩人的命運產生了交集,而且他們都各自以對方的身份,遇到了新的人。在這個荒誕的過程裡,誕生了溫情和希望。
圖片來源:微博
這是饒曉志的電影常常傳遞出來的東西。從《你好,瘋子》到《無名之輩》,他的視角集中在小人物的悲喜上,給他們的生活套上犯罪、喜劇和荒誕的外殼,去實現有關人性、尊嚴和愛的柔軟表達。
只不過有時候,熱鬧的人群裡不太能容得下這份表達。
大年初一上映至今,《人潮洶湧》豆瓣評分7.3,居春節檔的七部新片中的第三名,但初二當天,影片的排片佔比就掉到了3.9%,在七部新片裡墊底。有些觀眾抱怨,想看片子但只有大早上和大半夜的放映場次,很多人自發地在社交媒體呼籲增加排片。
饒曉志也加入了這個隊伍裡,“我也十分理解院線的苦衷,我們預售不好所以排片不好,這是事實!我們努力了,可能方向不一定對,但確實努力了、盡力了!”
其實在電影上映前,就有很多人跟他說,在春節檔裡,《人潮洶湧》這個片名太中性、顯文藝、不娛樂。但饒曉志堅持他的對“人潮洶湧”的理解:生活在城市裡,在擁擠的月臺、站臺、地鐵上,人和人之間肌膚貼得很近,但心卻很遠。
“你要被人群裹挾著,和大家一起去往下一站。”
圖片來源:微博
“人生如戲,每個人都在表演”
2007年,饒曉志寫過一個叫《爆胎》的故事,講的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一個房地產商和一個劇團演員,他們各自承受著自己生活的高壓,因一場車禍意外互換了身份。27歲的饒曉志沒有把這個故事拍出來。
2012年,日本電影《盜鑰匙的方法》上映,講的是黑道殺手和小劇場演員因澡堂的一枚香皂而滑入對方人生、互換身份的故事。《盜鑰匙的方法》在日本口碑極高,國內的觀眾也在豆瓣給出了8.5的高分,韓國也翻拍了這個故事。
中國的版權方一直想做本土翻拍,為尋找適合的導演和團隊花了很長時間,史航形容,他們像是懷揣著寶貝,到處找鑑寶師的狀態——2019年2月,他們找到了饒曉志。
看過原作,饒曉志才想起當年被擱置一旁的《爆胎》。那個時候他39歲,他發現27歲的自己和39歲的自己,剛好與故事的兩個主人公契合,“27歲的我也處在肖央(陳小萌)的迷茫裡,到了39歲,我雖然不能和劉德華(周全)相比,但至少我過上了稍微努力、自律一點的生活,對自己更有規劃。”
圖片來源:微博
兩個角色互換人生的橋段設定,讓39歲的饒曉志和27歲的自己產生了一次對話,他決定接過這部作品做改編翻拍,“我喜歡這個概念,就是所謂的人生如戲,每個人都在表演。”
在戲劇領域,改編和翻排是常有的事,戲劇大師的作品通過後世的改編,被搬上世界各地的舞臺,傳遞給一代又一代的觀眾。饒曉志是做戲劇導演出身,翻拍和改編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但《盜鑰匙的方法》是一部典型的日本電影,在表演上誇張的漫畫感也和中國觀眾的距離比較遠。劇本本土化,是饒曉志要做的第一道功課。
在人物上,原作裡的黑道殺手在國內沒有生存的土壤,於是饒曉志把周全的角色改為“假殺人”、在僱主和被殺物件兩邊拿酬勞的“假殺手”。原作裡廣末涼子飾演的角色也與萬茜飾演的李想有較大區別,前者因父親重病著急結婚,後者是經濟獨立、財務自由的都市獨立女性,這樣的女性在遇到作為群眾演員的男主時,動了心,又不敢真正地託付出感情,更符合當下都市生活的現實。
圖片來源:微博
饒曉志認為,影片裡基本上每個人物都是被生活傷害過,或者是對生活有一些失望的人,是都市生活裡典型的人。
劇本改編的過程用了半年多,雖然時間不算久,但饒曉志把故事寫得很長,中間注入了很多自己很想表達的部分,但拍的時候才發現太長了,不得不去做割捨。
“有些比較厚的、和觀眾距離比較遠的表達被刪掉了。”他剪掉了一段自己很喜歡的,很多人一起對著鏡頭唱歌的戲,有一點遺憾,“這是讓我對自己有點不滿意的地方,如果時間再充足一點,我可能在劇本上就能解決好這些問題。”
但在實際拍攝的過程裡,讓饒曉志“嗨”的時刻還挺多。影片裡周全教陳小萌如何演戲、三個人一起在家裡聊人生、劉德華和萬茜喝了酒在天台上的對話等等,很多場戲頭讓饒曉志覺得非常舒服,“只要表演對了,那種感覺就是非常舒服。”
做戲劇導演,他習慣講著講著戲就演起來,什麼戲什麼感覺、表演的節奏如何,心裡早早就有了底。拍之前會像戲劇一樣做排練,儘可能地在攝像機開啟前,就和演員一起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基本上每一部戲,饒曉志都會這樣去做。
圖片來源:微博
當然也有不順利的時刻。拍到後期,上海的天氣變冷,肖央遇到了一場重場戲,很考驗表演的技巧,這對往往是憑藉直覺和本能表演的肖央來說有一些挑戰。他需要突破自己的安全區,用一種並不熟悉的表演方式來呈現。
那場戲從晚上七八點拍到了凌晨,始終沒達到饒曉志想要的感覺。“這種情況一般來說都應該接著拍,因為在劇組時間是很重要的,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我非常勇敢,和演員說我拍不下去了,明天重新拍吧。”
做這樣的決定是饒曉志從未有過的,一直以來他都很看重製片計劃,屬於嚴格地執行電影工業流程的導演。重新拍的決定對他來說十分艱難,意味著製作經費打水漂和自己規則的打破——那場戲讓他感覺到壓力,情緒上非常沮喪。
劇組其他人回酒店休息後,他和肖央、攝影指導留下來繼續排練,但當時他也不清楚,明天重拍的結果會是怎樣。第二天在去片場的路上,饒曉志一個人走得有些落寞,突然攝影指導從旁邊旁邊竄出來,掛在他身上。
“他是不怎麼愛說話、不善言辭的人,用這樣的方式,來鼓勵我。”饒曉志感受到了來自劇組其他人的力量,對一個導演來說,這種時刻格外重要。
那場戲最後拍得很好,肖央和其他演員都找到了自己的感覺,回憶起來,饒曉志覺得前一天的放棄並沒有白白浪費,“好在我沒有將就。”
圖片來源:微博
“無名之輩”匯成“洶湧人潮”
《人潮洶湧》上映前,購票平臺的想看人數和預售成績並不亮眼,饒曉志發了條微博感嘆:“搞了半天還是個無名之輩!”
在2018年11月冷清的大盤裡,《無名之輩》讓饒曉志走進大眾視野,豆瓣評分達8.1分,成為票房近8億的黑馬。
他在影片裡融注了自己最擅長的幾種風格:荒誕、懸疑、黑色幽默,故事統攝在“小人物”的視角下。在路演、首映等活動現場,他每次都會在自我介紹前加上這個詞,“我是‘無名之輩’,饒曉志。”
這是他最常用的自我定義。
通常而言,演員隱沒於角色背後,讓人們記住角色而非演員,會被認為演技精湛、塑造成功。當年看完《無名之輩》的觀眾去各大社群寫評論,卻在稱讚人物塑造的同時,不太能記起任素汐、章宇、潘斌龍所飾演的角色姓名。
圖片來源:豆瓣
饒曉志注意到了這種“奇怪”現象併為此開心:“對啊,果然是無名之輩嘛。”
故事發生的舞臺一直在變。《你好,瘋子!》是一座虛構的精神病院,《無名之輩》在一座西南小城,《人潮洶湧》雖然到了國際化都市上海,但概括起來,始終都是“小人物的故事”。
他經常會被問到,為什麼如此專注於展現小人物。或許是因為那些角色和故事,也是饒曉志本人經歷、見聞、觀念的投射。他告訴毒眸:“如果不能投射自己,(作品)至少是不生動的。”
從農村到縣城,讀大學去省城,再考上中戲去首都,在人生舞臺逐漸擴大的軌跡上,饒曉志接觸過不計其數向上奮鬥的“小人物”,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電影裡的角色我都認識,沒有什麼原型,都是生活裡的感知”。
圖片來源:豆瓣
2003年從中戲導演系畢業後,饒曉志沒有馬上獲得執導戲劇或電影的機會,而是開了家餐館。後來機緣巧合簽約孟京輝的兒童劇《迷宮》,他藉機將店面出手,起初去演的也只是不露臉的龍套。
“我們都是小鎮青年”,是饒曉志和編劇朋友們之間常有的調侃。這重身份給他帶來一種清晰的位置感:“在社會中保持小心,不會自信到什麼程度,也不會卑微到什麼程度。適應不被看好的困難局面,又總期待能逆風翻盤。”
電影處女作《你好,瘋子!》票房敗北,饒曉志拼命想要做第二部,急於幹出點成績來證明自己。在《無名之輩》多線敘事的群像結構裡,有他新的表達嘗試,而到了第三部,《人潮洶湧》進入春節檔,饒曉志也被裹挾進了更大競技場裡。
但即使《人潮洶湧》在春節檔競爭中處於劣勢位置,饒曉志也能調侃自己:“我們永遠是黑馬。我也不想當黑馬,想當一次白馬。但是沒當成,能怎麼辦呢?”
圖片來源:豆瓣
和很多小鎮青年一樣,饒曉志年輕時認為故鄉是個必須要逃離的地方。貴州時常陰雨連綿,空氣溼漉,鞋面總沾著髒痕,他出生的鎮上只有一條主街,裝不下他的夢想。
多年後,饒曉志在從倫敦飛往北京的飛機上,聽著堯十三的《瞎子》淚流滿面。用貴州話唱出的詞句,讓故鄉的人和事在他眼前“排山倒海而來”。那一刻之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會懷有濃烈的“鄉愁”。
36歲時,再聽到《瞎子》裡的“我一克(去)要克(去)好多年”,饒曉志想起的是老家親戚的面孔,那種血緣關係還算親近,突然浮現時卻表情模糊的面孔。
平日跑步,他有時會想象自己正位於高中的校園跑道,一些模糊的面孔在旁邊向他招手。跑過一張臉、看到對方招手,再朝下一個人跑去,就能多堅持一圈。
但那些構成回憶的人還在。在他眼中,西南地區的“小人物”經歷再多苦難,表面都會嘻嘻哈哈,心底的苦澀只能自己品嚐,“嬉皮笑臉就是人生”。
在《人潮洶湧》排片墊底之後,饒曉志的苦澀,也只能自己品嚐。13日當天,“人潮洶湧導演發聲求排片”話題登上微博熱搜了,他說 “求”這個字會被說成賣慘求榮,但誠實面對眼前狀況,“求”一下即使沒那麼體面,也是他能做的為數不多的選擇。
呼籲之下,伴隨著《人潮洶湧》觀眾良好口碑的正面擴散,排片已經有所上漲,在電影裡,有句臺詞是,“再不堪,那也是我呀!”
電影外,饒曉志說他的“求”,是因為:“再不堪,這也是我的電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