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芭蕾女孩”李月:兩次在“鳥巢”起舞,人生也同樣精彩丨專訪

由 公松臣 釋出於 娛樂

在北京冬殘奧會閉幕式舞臺上,李月(前排右一)和同伴們一起推懂“留聲機唱針”。圖/新華社


3月13日晚,2022年北京冬殘奧會閉幕式在國家體育場上演。在被打造成巨大留聲機的舞臺上,李月坐著輪椅,和同伴們緩緩推動留聲機上的唱針。唱片轉動,輕柔的旋律隨即飄散。
 
李月,就是14年前北京殘奧會開幕式上,那個表演《永不停跳的舞步》的“芭蕾女孩”。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她失去了左腿。14年來,這個要強的女孩,勇敢地生活著,無論在“鳥巢”的舞臺上,還是人生的舞臺上,都同樣精彩。

來不及躲避,被倒下的磚石“吞沒”
 
2008年5月12日,很多人無法忘記的日子。那天發生的一切,也永遠刻進了李月的腦海。下午兩點多,在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曲山小學,李月和同學們剛看完學校播放的午間電視節目。和往常一樣,班主任已經站在教室裡,準備上課。再過一個多月,李月就將結束三年級的學習生活,迎來期盼已久的暑假。
 
就在這時,教室突然一陣晃動。李月和同學們不知所措,因為此前從未經歷過地震,突如其來的搖晃讓他們一時間有些茫然。他們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前震,一般前震後,緊接著就是主震。果然,短暫平靜過後,整個教室又劇烈晃動起來。
 
李月的教室在一樓,一些靠近門口的同學反應過來後,迅速跑出了教室。因為剛剛調換過座位,李月坐在最後一排靠牆位置,是全班離門口最遠的。她清楚地記得,伴隨著晃動,教室的後牆像被撕裂,出現了一道巨大的縫隙,來不及躲避的她,瞬間就被倒下的磚石“吞沒”了。
 
剛被壓在廢墟下,李月經歷了短暫的昏迷,醒來後,耳邊是此起彼伏的求救聲。她試著活動身體,發現左腿被死死壓住了。
 
那時,李月和小夥伴們還不知道,這就是“5·12”大地震,他們所在的北川在這次地震中受災尤為嚴重,整個曲山鎮幾乎被夷為平地。 

再次醒來時,已永遠失去左腿
 
主震過後,教學樓並沒有完全坍塌,而是保留了主體結構,整體下陷了一層左右,很多在二三樓上課的學生都跳窗逃了出來。一樓的李月就沒那麼幸運了,她和同桌以及座位比較近的幾個同學被完全困在廢墟里,很多逃出去的同學試圖用手刨開磚石解救他們,但都失敗了。
 
透過喊話,李月與周圍的幾個小夥伴取得了聯絡。他們互相告知各自的情況,彼此加油打氣。幾個小朋友約定,都要活著出去,還要一起去吃火鍋。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起了雨。雨水從廢墟縫隙裡滴了進來,李月渾身被打溼,凍得瑟瑟發抖。好友楊璐離她不遠,脫下外套扔了過來。結果因為力氣太小,外套落在了兩人中間,誰也夠不著。李月溼漉漉地熬過了一晚,第二天,衣服自然風乾。
 
越來越多的救援人員趕來了,李月周圍的小夥伴一個接一個被救出。最後,只剩李月還困在裡面——壓住她左腿的是教學樓的承重牆,一旦強行拆除,極有可能導致大樓坍塌,對李月造成二次傷害。

截肢,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沒有隨隊醫生,救援人員只能先給李月遞些水和餅乾,並告訴她堅持住,馬上就會有醫生叔叔阿姨來救她。
 
5月15日,在被困60多個小時後,李月等來了海軍總醫院的救援隊。他們在詳細檢查李月的傷勢後,制定了截肢方案。李月一直熱愛舞蹈、渴望成為舞蹈家,她哭著說,跳舞是自己的夢想,如果截肢還不如死了算了。在場的醫生和救援人員都動容了,看著眼前滿臉塵土和淚水的小姑娘,他們既心疼又著急。在一次次哭喊中,李月逐漸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已經永遠失去了左腿。
 
生活中的李月堅強、樂觀。受訪者供圖

初登大舞臺,演繹《永不停跳的舞步》
 
被救出後,李月隨救援部隊到西安治療。之後,在中國殘聯的安排下,她和媽媽李加秀又轉到了北京博愛醫院——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在這裡,她們收到了北京殘奧會開幕式的表演邀請。那時,年僅12歲的李月對殘奧會沒什麼概念,她只知道這是一個可以跳舞的機會。
 
剛完成截肢手術不久,李月的傷口還沒拆線,稍一用力就有可能會撕開。因此,醫生不太建議她參加演出。但經過一番考慮,從小熱愛舞蹈的李月還是接受了這份邀約,她渴望在舞臺上展現自己。
 
2008年7月底,在媽媽的陪伴下,李月開始參與北京殘奧會開幕式表演排練,母女二人過起了醫院、排練場“兩點一線”的生活。
 
排練廳裡沒有洗手間,上廁所需要到隔壁大樓。李月只能由媽媽抱著跑上跑下,每次顛簸,傷口都疼痛不已。來北京不久,李月還有些難以適應北方乾燥的天氣,有段時間,她天天流鼻血。炎熱的天氣、高強度的訓練、身體上的疼痛,李月身心俱疲,她也想過放棄。在那段艱難的時光裡,媽媽是她最大的依靠。每當女兒支撐不住時,媽媽都會耐心地安慰她,鼓勵她珍惜這次能實現舞蹈夢想的機會。
 
2008年9月6日晚,北京殘奧會開幕式上,身穿粉白色連衣裙的李月坐著輪椅亮相。聚光燈下,她將一隻紅色舞鞋舉過頭頂,隨後,穿到了右腳上。伴隨著音樂,李月以雙臂起舞,與“芭蕾王子”呂蒙及身邊一百位來自殘疾人藝術團的聽障舞蹈家完美配合,共同完成了這支《永不停跳的舞步》。
 
為了表演效果,眼睛近視的李月在上臺表演時沒戴眼鏡,看不清觀眾反而沒那麼緊張了。整個演出過程中,她只感受到燈光在不停地閃。結束表演後,李月如釋重負。
 
面對“長槍短炮”,很害怕也很抗拒
 
因為開幕式上的精彩表現,乖巧可愛的李月成為關注的焦點。從“鳥巢”回到醫院時,李月發現,醫院走廊已經被堵得水洩不通。面對“長槍短炮”的圍攻,李月很害怕,也很抗拒。
 
有人毫不避諱地詢問李月關於地震的問題,這對於心理尚未恢復的她來說無異於傷口撒鹽。不願回憶也不想談論,李月選擇了沉默。有時,她會透過發脾氣這種“任性”的方式保護自己。
 
很多人不知道,地震後幾年,李月一直不敢關燈睡覺,她睡眠質量很差,只要有輕微的響動,都會驚醒。直到現在,她還飽受失眠困擾,晚上經常要播放一些助眠音樂幫助入睡。
 
在李月康復過程中,不少愛心人士對她施以援手。優客工場、共享際創始人毛大慶幫她在北京找學校,資助她上學,還領著她到處拜訪舞蹈、美術老師;一到週末,北京舞蹈學院教授鄒之瑞夫婦就帶著李月逛北京的各個公園,他們還經常一起去看《睡美人》、《胡桃夾子》等舞劇。至今,李月仍與救援、幫助過她的叔叔阿姨們保持著聯絡,對李月來說,他們就像家人一樣。在大家的關心、愛護下,李月漸漸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短時間內經歷了大悲和大喜,李月決定以文字的方式記錄這段難忘的經歷,她也希望能以此鼓勵、幫助更多像她一樣的人。2010年,李月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名為《我心永舞》。在好心人幫助下,她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辦了一場籤售會,並將售賣所得全部捐贈,用於青海玉樹抗震救災。隨後兩年,她又陸續出版了《舞月豆蔻》和《心舞流年》兩本書。
 
之後,李月逐漸淡出大眾視線。和同齡人一樣,她繼續完成學業,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受邀再登臺,隻身打車前去排練
 
2021年年底,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王晶給李月打來電話,邀請她參加一場演出。剛開始,王晶並沒有明說是北京冬殘奧會閉幕式表演。接到訊息,李月有些猶豫,因為那段時間,她身體不太好。
 
從2021年8月開始,李月就飽受胃食管反流的困擾,在經過胃鏡、食管24小時PH監測等多項檢查後,她被確診得了胃炎,需要調整飲食,還要注意休息。考慮到身體情況,李月沒有馬上答應邀約。
 
春節過後,王晶再次打來電話。在得知是參加冬殘奧會閉幕式表演後,李月略加思索便答應了。她知道機會難得,能夠再次站上“鳥巢”的舞臺,對她來說,這個經歷極為珍貴。她第一時間在微信群裡和姐姐、媽媽分享了這個好訊息。
 
時間緊急,李月需要儘快趕到位於順義的中國殘疾人體育運動管理中心集中排練。前一天做的核酸檢測結果剛出來,她就馬上收拾行李,從望京的家趕往排練場。雖然知道可以安排車輛接送,但性格要強的李月相信自己沒問題,她隻身打車前往。坐著輪椅,帶著一個行李箱和三個包出行,確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實在挪不動了,她就用腳踢著行李箱走。
 
2月10日,李月正式進入管理中心。剛到順義時,排練節奏還算平緩。因為冬殘奧會開幕在即,有限的場地先盡著參加開幕式的演員使用。
 
隨著時間的推進,團隊排練節奏不斷加快,排練時間也越來越長。3月4日晚,冬殘奧會開幕式演出完成後,李月她們進入“鳥巢”彩排,每天早上七八點從排練基地出發,第二天凌晨兩三點再回到基地休息。那段時間,李月經常累得上車就睡。
 
再次來到“鳥巢”,李月的感受不一樣了。受訪者供圖


“不是‘鳥巢’變小了,是我們長大了”
 
第二次到“鳥巢”演出,李月不再是那個畏畏縮縮躲在媽媽身後不願與人交流的小女孩。經過這些年的成長,她成熟穩重了,也開朗活潑了。彩排期間,即使胃炎發作身體不舒服,她也會強忍著痛苦,主動與人溝通,安排好所有事情。戴不上工作人員事先搭配好的黃色毛線帽時,她還會開玩笑說,是因為自己頭太大了。
 
14年,很多事情變了,但也有一些東西一直沒變。
 
在順義的排練基地,李月一眼就注意到了汪伊美,當聽到工作人員念出這熟悉的三個字時,她更加確信沒認錯。2008年北京殘奧會開幕式上,汪伊美是參演《永不停跳的舞步》節目的聽障舞蹈演員之一。當時,她和李月是組裡年紀最小的兩個演員。因為年齡相仿,兩人很聊得來。
 
北京冬殘奧會讓兩個小姐妹再次走到了一起,她們有著聊不完的話題。在汪伊美的手機裡,儲存了很多2008年演出的照片,兩人一邊翻看一邊回憶,還自嘲說,小時候長得又黑又瘦,“像猴子一樣”。
 
再次攜手走進國家體育場,李月和汪伊美都有些驚訝,記憶中一眼望不到邊的“鳥巢”怎麼變小了。兩人感慨,“不是‘鳥巢’變小了,而是我們長大了。”
 
見到汪伊美后,李月還一直在打聽一個人,她就是殘疾人藝術團的手語老師李文倩。李月記得,14年前,她因為排練鬧脾氣,李老師總是溫柔地安慰她、開導她。這次,聽說李老師可能會來,她心裡有些期待。
 
但從排練基地找到“鳥巢”,李月沒搜尋到那個想念的身影。直到臨近演出的一次彩排,在從休息室去衛生間的路上,李月與一個人擦肩而過。雖然都戴著口罩,但在眼神交匯的瞬間,兩人都定住了。這一眼,李月和李文倩都認出了對方。兩人擁抱時,李老師對李月說:“你長大了,但還是像14年前一樣乖巧。”李月鼻子一酸,淚水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在參加北京冬殘奧會閉幕式表演時,李月(黃衣)見到了14年的好友。受訪者供圖
 
不要特殊照顧,更不想麻煩別人
 
3月13日晚,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李月身穿黃色演出服搭配同色貝雷帽登場。在被設計成巨大留聲機形狀的舞臺上,她和同伴們緩緩推動唱針,將其搭在了“唱片”上。
 
雖然坐著輪椅,但手臂修長、面容姣好的李月身姿靈動,一上場就吸引了無數目光。上場前,甚至有工作人員稱讚她像電視劇《歡天喜地七仙女》中的黃兒。
 
誇讚背後,李月付出了很多。她對自己要求很高,即使坐在輪椅上,即使不再進行專業舞蹈學習,她還是強迫自己保持好儀態,注意表情管理。李月的體重常年維持在80斤左右,每次買半身裙,長度合適了,腰圍卻總是大出不少。她笑著說:“我這算不算‘凡爾賽’,我是真的吃不胖。其實,我希望能再重一點,因為腰太細顯得我頭很大。”
 
無論臺前幕後,李月都是個要強的姑娘,她從不覺得比任何人差,也不希望被特殊對待。
 
李月目前就職於朝陽區的一家公司,朝九晚六,生活很規律。每天早上7點前,鬧鐘還沒響,她就已經醒了。李月的睡眠時間總是不長,她笑稱,感覺更像是自己每天叫鬧鐘起床。洗漱、化妝、打扮,收拾妥當後,她拄著雙柺去趕公交車。
 
走在路上,對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眼神,李月早已習慣。有時在車上會有乘客主動讓座,但李月不願意坐,她說自己不需要被特殊照顧,更不想麻煩別人。
 
李月也嘗試過使用假肢,但效果不太好。因為坐骨變形,她的身體無法與假肢完全契合。四五年前,李月曾堅持使用了一個多月假肢,殘肢處痛到難以忍受。她以為是磨合帶來的疼痛,就對誰也沒說,咬牙硬挺。直到實在堅持不住了,到醫院一檢查,才發現是膿腫。
 
李月一直沒有放棄追求藝術夢想。受訪者供圖


每年回老家,都要去老北川轉轉
 
最後一個節目《愛的感召》結束時,舞臺中央的李月對著鏡頭,雙手做出“比心”動作。隨後,盲人演員拉響小提琴,“鳥巢”中央的主火炬緩緩熄滅,2022年北京冬殘奧會閉幕式圓滿結束。
 
舞臺上的表演謝幕了,舞臺下,李月的生活還在繼續。
 
從順義回到望京的家裡,媽媽已經從四川老家趕了過來,為了照顧胃炎還沒好的女兒,她每天換著花樣做菜。在媽媽面前,李月又變回了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看到最愛的燉菜、紅燒肉和土豆燉排骨,她幸福感滿滿。
 
工作之外,李月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繪畫上。目前,她正在一家畫室系統地學習美術,每逢週末,她在畫室一坐就是一整天。閒暇時間,李月還在堅持學英語,這個熱愛藝術的女孩希望有機會能出國深造,繼續追求自己的藝術夢想。
 
被學習和工作填滿的生活中,李月偶爾忙裡偷閒,聽聽歌,看看動漫。《夏目友人帳》、《進擊的巨人》、《咒術回戰》等動漫陪伴了她很多年,也在無形中給了她一些力量。她的手機彩鈴是周杰倫的《七里香》,李月自豪地說,周杰倫的歌每一首她都會唱。假期,閒不住的李月還經常跟家人、朋友外出旅行。她不愛到景點打卡,更喜歡在走走停停中享受放鬆的感覺。
 
雖然現在住在北京,但每年李月都要回四川老家看看。在離北川縣城原址20多公里的地方,新的北川縣城拔地而起,她的家人們就住在那裡。每次回去,李月免不了要回老北川轉轉。14年前,她的外婆以及一些同學、老師永遠留在了那裡。
 
對李月來說,無論憧憬未來還是回憶過往,都是在為大踏步向前積蓄力量。從不敢見人到大膽走到公眾面前,不懼任何眼光,一路走來,李月一次次受傷,又一次次自愈。

“我想對像我一樣的殘障人士說,一定要有自信,努力成為對這個社會有用的人,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目標。”說這句話時,她的語氣輕鬆,自然。
 
新京報記者 趙雪
編輯 韓雙明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