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慶的年紅(視覺中國)
中國人過春節熱衷於討口彩,圖吉利,而最能撐起新年紅紅火火的“門面”的,莫過於春聯。一幅幅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連著抑揚頓挫的語句,自有一股豪氣在揮斥方遒。而在不少鄉村,一扇扇古樸的雙開門上還會張貼門神。方方正正的紅底上面,畫著兩個威武兇猛的武士。再懷舊點的人家,還樂於掛兩個桃符,別人問戶主這是什麼,戶主便會美滋滋地念一句詩:“總把新桃換舊符。”
春聯、門神、桃符,這些吉祥物統稱為年紅。“年”自然是指新年,而“紅”則是這些物件的喜慶“本色”,畢竟沒有中國紅的新年,就是不夠喜慶。不過年紅可不止喜慶而已,在這無數片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紅背後,隱藏著中華文明漫長的文化進路——到底有多漫長呢?偷偷告訴你:比五千年還要長。
燃燈道人與趙公明,朱仙鎮年畫,“古版新韻——中國六大傳統年畫聯展”展品
【門神】
至晚於漢代,古人便開始在歲末年初進行門祭了,而門神正是以門祭為淵源。漢代新年貼門神習俗已成定式
“門神”這個稱呼不算很古老,但其淵源可以一直追溯到三代的原始習俗:門祭。在信仰萬物有靈的時代,人類對門的崇拜可謂順理成章:房屋在嚴酷的自然界為人類提供了擋風蔽雨的棲息之所,作為分界線的門自然沾染上了神聖的意味。直到今天,寺廟的山門依然帶有分隔神域與塵世的隱喻。
從考古發現及文獻記載來看,中國早在三代就產生了“磔牲釁門”的門祭儀式,以厭勝安宅。周代的門祭已發展出完善制度,《禮記·祭法》記載:“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國門……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國門……大夫立三祀……曰門……適士二祀,曰門……”,可見先秦的王與諸侯要行“國門”(即城門)之祭,地位稍低的大夫與士也要行門祭。
門祭最早的形式是殺雞祀門。《風俗通義》中引鄧平之言解釋道:“臘者,所以迎刑送德也……殺雞以謝刑德,雄著門,雌著戶,以和陰陽,調寒暑,節風雨也。”《太平御覽》引《新言》雲:“初年懸羊頭,磔雞頭以求富餘。”《晉書·禮志上》雲:“歲旦常設葦茭、桃梗、磔雞於宮及百寺之門,以禳惡氣。”
從中又能看出,至晚於漢代,古人便開始在歲末年初進行門祭了。《晉書》中列了葦茭、桃梗、磔雞三種辟邪之物,據吳天明《中國神話研究》中考證,葦與桃其實是三代先民的先妣神——夏人主要生活在河南省以西,這一帶蘆葦生長茂盛;周人原出身蠻荒,崇尚生命力頑強的桃樹,因而葦茭、桃梗身上帶有上古傳統的遺留。磔雞的文化淵源就相對晚近:依陰陽五行之理,西屬金,金主刑殺,而十二地支中酉雞正對應西方,因此歲旦殺雞正合送走刑殺、迎接新春之意。
磔雞祀門與門神何干呢?引用《論語·八佾》的理論就一目瞭然:“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因此有門祭就自然有門神,只是“門神”這一稱呼直到東漢才正式誕生。東漢大儒鄭玄在為《禮記·喪服大記》作注時寫道:“君釋菜,禮門神也。必禮門神者。”這算是目前存世文獻中門神的第一次亮相。
那麼,門神是誰呢?古代文獻中同樣給出了答案。《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一日)貼畫雞……繪二神貼之左右,左神荼,右鬱壘,俗謂門神。”這裡的神荼和鬱壘,便是中國第一代的門神。《論衡·訂鬼》中引《山海經》佚文雲:“度朔之山……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風俗通義》中引《黃帝書》敘述過這一對“組合”的生平:“上古之時,兄弟二人曰荼與鬱。住度朔山上桃樹下,簡百鬼。百鬼搰人,援以葦索,執以食虎。”兩部古籍對神荼、鬱壘的描述都差不多:能管鬼怪,能懲罰惡鬼,由此,過年以神荼、鬱壘兄弟作為門神以辟邪驅鬼那是再適合不過了。蔡邕《獨斷》載當時新年風俗中有“乃畫荼、壘並懸索於門戶,以御兇也”的描繪,可見漢代新年貼門神習俗已成定式。
神荼、鬱壘兄弟能簡領百鬼,自然有著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畫像裡,神荼、鬱壘兩人頭生犄角,虯髯虎鬚,袒胸露腹,手執桃木劍,不明就裡的人看了,恐怕倒要把這兩位神靈當成鬼了。當然,《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裡的神荼、鬱壘是其“下班”時的狀態,一旦為百姓守門,兩位神仙便換上了軍裝,一副擐甲操戈的武士裝束,直到——第二代門神登場。
相比於神荼、鬱壘,第二代門神的知名度要更高些,他們便是秦瓊、尉遲恭。這兩人都位列唐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為什麼他們能當上門神呢?《搜神記·門神》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唐太宗為鬼魅驚擾,夜不能寐,秦瓊便上奏道:“臣平生殺人如摧枯,積屍如聚蟻,何懼小鬼乎!”於是與另一員猛將尉遲恭一同為唐太宗守門,果然鬼魅不再驚擾。於是唐太宗便命人畫了兩人的全身像貼在門上,後世沿襲,終成門神。
這個故事當然不可能是真的。秦瓊、尉遲恭成為門神,應當與宋元以降民間文學的興起有關,某個以勇武著稱的歷史或文學角色為百姓所喜聞樂見,便可能在門神這一“職業”佔據一席之地,秦瓊、尉遲恭只是眾多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的一組“參賽選手”,其餘競爭者尚有《三國演義》中的趙雲、關羽、張飛;《封神演義》中的燃燈道人、趙公明;《楊家將演義》中的孟良、焦贊,以及鍾馗、岳飛、祖逖、戚繼光、鄭成功、梁紅玉、穆桂英、花木蘭……到了清代,門神更是陣容強大,文武兼有,以至於《燕京歲時錄》中如此“吐糟”:“門神皆甲冑執戈,懸弧佩劍,或謂為神荼、鬱壘,或謂為秦瓊、敬德(即尉遲恭),其實皆非也。”
門神以門祭為淵源,有著相對獨立的演進史,然而自古而今卻有不少學者認為門神這一習俗源於桃符。比如,《月令廣義·十二月令》中認為“道家謂門神……其義本自桃符”;《集說詮真》引《新新年雜詠·小序》言“司門之神,自桃符以神荼、鬱壘能辟邪也”,這又從何說起呢?這就要將話題引入“年紅”第二巨頭桃符了。
鎮宅神虎,楊家埠年畫,“古版新韻——中國六大傳統年畫聯展”展品
【桃符】
陳列桃梗是漢代春節習俗的重要組成部分。隋唐之後,桃印等被稱為桃符,這一稱謂最終流行於民間
根據《中國神話研究》的考證,桃是周人的先妣神,但即使褪去這一社會學考證,桃能辟邪的文化印記依然源遠流長。桃木又稱“鬼怖木”,《左傳》有“使巫以桃,茢先祓殯”的記載,《禮記·檀弓》有“君臨臣喪,以巫祝桃、茢、執戈,(鬼)惡之也”的記載,鄭玄注云“桃,鬼所惡”。
桃既有驅鬼之效,古人於歲首以桃木辟邪就不足為奇了。《玉燭寶典》記載:“元日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元日”即農曆正月初一。此外,桃梗因諧音“更”,更與新年辭舊迎新的寓意相合,如《風俗通義》所言:“桃梗,梗者更也,歲終更始,受介祉也。”可見最遲在漢代,陳列桃梗已成為春節習俗的重要組成部分。
對於桃木、桃梗的加工,歷代也各有不同。《戰國策·齊策》中載“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為人”,可知戰國時期已有將桃梗刻為人形的習俗。《獨斷》中載“歲竟十二月……已而立桃人、葦索、儋牙虎、神荼、鬱壘以執之”,《晉書·禮志上》亦言“歲旦常設葦茭、桃梗、磔雞於宮及百寺之門”,又可知由漢晉數百年間皆有立桃人、列桃梗的習俗,而且與貼神荼、鬱壘門神像並不衝突。大致而言六朝之前古人往往刻桃人,先秦時多刻單桃人,之後漸轉化為雙桃人。漢晉時期,桃人等物雖多用於元日,但同樣也見於其他節日。《後漢書·禮儀志》中載:“仲夏之月,萬物方盛……以桃印長六寸,五色書文如法,以施門戶。”《宋書·禮志一》引《漢儀》雲:“仲夏之月設之,有桃卯,無磔雞。”這裡的“桃印”與“桃卯”意同,因桃印多用於正月卯日,故稱。隋唐之後,日漸興起道教因以符籙制鬼瘟疫病,故將桃印等稱為桃符,這一稱謂最終流行於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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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型後的桃符長約七八寸,寬約一寸,上書“神荼、鬱壘”“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有令在此,諸惡遠避”等驅邪降福的吉祥語句,這種形制的桃符,最終取代了更為古老的桃梗和桃人。
桃符上書神荼、鬱壘兩神名諱,是理所當然。又或者說,門神與桃符的相逢命中註定。桃能驅鬼,神荼、鬱壘二神閱領百鬼,而且神荼、鬱壘的傳說中本不乏桃木的身影。神話中的神荼、鬱壘生活在桃樹下,道教中的二神也隨身攜帶著桃木劍……古人在歲首時以桃符刻字厭勝,還有什麼比神荼、鬱壘更適合刻的名字呢?
透過對桃符、門神歷史的梳理,不難發現將桃符視為門神的起源是有失偏頗的。兩者應當有著不同的淵源,最終又在新年習俗的發展歷程中出現了混同。不過,當桃符被人刻上漢字的那一刻起,另一段歷史波瀾不驚地開始了。
木製的桃符難以抵擋歲月侵襲,但透過敦煌寫本,後人得以知曉最早的桃符上記載的文字。在敦煌寫本斯坦因0610卷中存有不少桃符,如“歲日”一類中有:“三陽始布,四秩初開。福慶初新,壽祿延長。三陽回始,四序來祥。福延新日,慶壽無疆。”又如“立春日”一類中有:“五福除三禍,萬古回百殃。寶雞能辟邪,瑞燕解呈祥……年年多慶,月月無災。雞回辟惡,燕復宜財……”這些詞句兩兩對仗,最後又以“書門左右,吾儻康哉”結尾,如此說來,後世春聯的影子,早在唐代的桃符中就已經隱隱成型了……
有宋一朝崇文之風極盛,桃符也漸漸沾染上越來越濃的文人氣息。宋代朝廷會在除夕前賜官員桃符,《南宋館閣錄·故實》中記載南宋館閣人員有“歲除,桃符、門神各二副”,而且這裡的桃符還可能是空白桃符,需要受賜官員自行填寫。劉克莊《歲除即事》中的“官送桃符猶懶寫”,陸文圭《丁卯新正紀懷四首》其一中的“懶將詩句上桃符”、張鎡《守歲》中的“桃板書符換舊詩”等句中所言的桃符顯然都為空白桃符。
空白的桃符成了文人最好的風雅舞臺。宋代官員大多為飽讀讀書的文人,收到桃符之後極喜題詩,如陳造《元日》中的“桃板得詩仍自書”、楊公遠《除夜》中的“桃板欲題詩未穩”、盧炳《瑞鷓鴣》中的“詩成無處寫桃符”等句,鮮明地彰顯出宋代文人與桃符之間的雅趣。甚至有文人在作詩的同時,就標明其中一聯“以供桃符之用”,如方回《桐江續集·飲商氏普安堂》中的頷聯“一念人人皆上壽,四時日日是春風”即是如此。而不識字的普通百姓無力自撰,便少不了請人題桃符之舉,王諶、劉克莊均有“過門人挽住,相倩寫桃符”“鄰人或倩寫桃符”的經歷——以今人之眼光審視,此處的桃符,不就是春聯麼?
沒錯,桃符與門神說清楚了,接下來就是春聯了。
《春帖傭書》,選自《名畫珍薈》
【春聯】
經過明代的推廣,春聯作為新年風俗已經徹底拔得頭籌。至清代,甚至還發展出了春聯用紙的等級制度
關於春聯的起源,有兩個最著名的傳說。
第一個傳說與五代時期後蜀君主孟昶有關。《蜀檮杌·卷下》載:“蜀未歸宋之前一年歲除日,昶令學士辛寅遜題桃符板於寢門,以其詞(非)工,命筆自題雲:‘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蜀平,朝廷以呂餘慶知成都而長春乃太祖誕節名也,其符合如此。”由此,“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成為不少學者眼中的第一副春聯,而春聯源於桃符之說,也就此成立。
第二個傳說,與明太祖朱元璋有關。陳雲瞻《簪雲樓雜記》記載:“春聯之設,自明太祖始。帝都金陵,除夕前忽傳旨:‘公卿士庶家門上,須加春聯一幅。’帝微行出觀,偶一家獨無,詢知為屠者,尚未倩人寫耳。帝為大書‘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投筆徑出,校尉一擁而去……又太祖賜陶安門貼曰‘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又賜廖永忠以漆牌,書‘功超群將,智邁雄師’八字,懸於門首……”趙翼在考據之餘,認為:“則門貼起於明太祖,理或然也。”因此,民間也有春聯始於朱元璋的傳說。
其實這兩個傳說均值得推敲。孟昶的故事太過於巧合戲謔,以其筆法來看,很可能是宋人杜撰的讖緯傳說,其證據在於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之間多有牴牾。《歲時廣記》中,“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十字出於辛寅遜之手,《茅亭客話·蜀先兆》中,不僅作者改成了後蜀太子,連春聯的內容也變成了“天垂餘慶,地接長春”八個字。而在《洛中記異錄》中,春聯的版本又成了“天降餘慶,聖祚長春”。由此看來,孟昶創春聯這一典故,大抵是“假語村言”般的玩笑。
第二個傳說中,關於“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的故事也太具江湖傳奇的味道,無從考證。而且,桃符經宋代文人之手已經孕育出了春聯的雛形,其內容甚至相對完善,將春聯的誕生時間強加於明代某一確定的君主,恐怕有失嚴謹。不過,宋元之際“春聯”一名並未出現,直到明代,“春聯”“桃符”兩種稱謂才開始混用,且出現了士大夫階層以春聯為主,民間以桃符為主的趨勢,這背後自然少不了朱元璋的推動,因此“春聯”一名起源於朱元璋之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經過明代的推廣,春聯作為新年風俗已經徹底拔得頭籌。至清代,甚至還發展出了春聯用紙的等級制度,如《燕京歲時記·春聯》記載:“或用朱箋,或用紅紙,惟內廷及宗師王公等例用白紙,緣以紅邊藍邊,非宗室者不得擅用。”其實,宗室門庭黃瓦紅柱,的確不適合再用朱箋或紅紙,因此“例用白紙”倒也成了自然之事。
門神、桃符、春聯,作為年紅的三巨頭,毫無疑問為千家萬戶撐起了過年的“門面”。在這樣的日子裡,倒也不用太在意到底是誰孕育了誰、誰又是誰的前輩。只要在喜慶中保留這一份中國人的自豪就可以了:它們很古老,它們又很新。
《北京風俗圖譜》中可見春聯門神成為“固定搭配”
作者:江隱龍
編輯:範昕
策劃:範昕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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