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5日,著名保護生物學家洛夫喬伊(Thomas E. Lovejoy,1941-2021)和最會講故事的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2021)去世。27日下午,從“三疊紀”微信朋友圈讀到訊息,當今最偉大的博物學家愛德華·O.威爾遜(Edward O. Wilson,1929-2021)於26日去世。真不敢相信,這些天是怎樣的日子?
威爾遜是我們這個時代博物學的符號和見證。他在,博物學在!立即想到楊時的一句詩:“清江渺渺綠浮天,博物無人繼昔賢。”西方博物學從亞里士多德、塞奧弗拉斯特、老普林尼、格斯納,到培根、G.懷特、布豐、林奈、康德、達爾文、梭羅、華萊士、J.赫胥黎、邁爾、勞倫茨、S.古爾德,構成一個連綿不絕的學人鏈條,“博物學傳統”對人類認知一直髮揮著重要作用,在當下頑強地平衡著還原論強勢傳統。這些大賢早就謝世,現在威爾遜也走了,面對複雜的世界和條塊分割的學術,誰來彌合分裂,誰來指引剛有復興跡象的博物學文化走向?
胸懷遠大,深入“敵營”
美國科學史家、曾任科學史學會主席的法伯(Paul L. Farber,也在2021年去世)在《探尋自然的秩序:從林奈到威爾遜的博物學傳統》最後一章“作為通才的博物學家威爾遜”中簡要描述了威爾遜的貢獻,比如:跨越組織層次考察生物種群、拯救生物多樣性、與麥克阿瑟合作研究島嶼生物地理學、溝通數理和還原論傳統與博物學傳統、將達爾文的演化論推進到一個新階段、提出社會生物學的設想、促進科學與人文的溝通。作為一名資深博物學家,他也時常被誤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作為博物學傳統的偉大捍衛者的威爾遜,卻幫助發展了否定博物學價值的研究”(法伯,第134頁)。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威爾遜的“社會生物學”遭受普遍誤解,有示威者用高音喇叭叫喊,要求他辭職。1978年受教母級文化人類學家米德(Margaret Mead,1901-1978)的邀請威爾遜在美國科學促進會年會發表演講。不但有七八人舉標語抗議,還有一名年輕女子跳上講臺往威爾遜頭上潑水,高呼“威爾遜,你腦袋進水了(Wilson, you’re all wet)!”威爾遜忍受著,保持了應有的風度,沒有要求那女子離場,更沒有報警。威爾遜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
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的兩位同事、左派學者古爾德和路翁亭(Richard C. Lewontin,1929-2021)甚至也極力反對威爾遜。從更宏大的尺度看,也許路翁亭反對“還原論”有道理,但他表現得有些冒進、挑剔。路翁亭某種意義上是“哲人科學家”,舉止充滿了批判性,而威爾遜是“博物科學家”,表現得更寬容,更務實。
幾十年過去,時間消除了人們的疑慮,威爾遜非凡之處恰在於視野廣闊、見解獨到,他努力吸收對立陣營還原論的新成果為己所用。他並沒有遺忘、消滅自己的博物學立場,反而沿著布豐、康德之路,把極具包容性的博物學推進到一個新階段。威爾遜是少有的能夠“深入敵營”的勇士,就如數學家曼德爾勃羅特(B.B. Mandelbrot,1924-2010)能夠欣賞湯普森(D'Arcy W. Thompson,1860-1948),從博物學陣營汲取營養從而提出分形概念,推動了複雜性研究一般。
在這個時代,能夠堅持作為博物學家、把自傳的書名確定為《博物學家》就已屬不易,又能向“敵人”學習用來改進自身學科,可謂難上加難。威爾遜可謂亞里士多德以來把自然主義貫徹到底的最堅定學者。巧的是,自然主義者(naturalist)與博物學家在英文中是一個詞。威爾遜沒有背叛博物學,“在我心底,我終身都是名探險博物學家。”(In my heart I will be an explorer naturalist until I die)(《博物學家》,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第445頁)
在《創世紀》中,威爾遜說:“社會生物學研究融合了博物學和遺傳學”(《創世紀》,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93頁),對群體選擇過程的解釋,要以博物學觀察和實驗室研究為基礎(第98頁)。這個總結並無太大新意,只不過重複了F.培根(1561-1626)近代早期關於學術改革的呼聲。培根用的拉丁片語為historia naturalis et experimentalis,翻譯成英語為natural and experimental history。培根呼籲透過博物學(對應於自然的探究)和新興起的實驗研究,而抵達真正的學術“natural philosophy”。
從培根算起,四百多年後,人類獲得基本知識的手法並沒有改變。培根講了兩件事,可否刪除一個或由一個完全代表兩者?不可以!在今天,要特別強調博物學扮演著重要角色,因為實驗研究人們都很重視,不需要再額外強調。前者關注生活世界的複雜性和多樣性,提供宏觀視野和成功標準,後者追求深度,揭示背後規則,保證限定條件下現象的可重複性。歸納與演繹、猜想與反駁在其中交叉進行,暢行無礙。
“人類世”三部曲
威爾遜著作等身,除了較專門的螞蟻專著和論文之外,大部分都介面友好,可讀性強。如果沒時間細讀他的所有作品,又急著得到操作指南,建議閱讀《半個地球》和《創世紀》這兩部最近出版的“小冊子”。
其中前者是威爾遜“人類世”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人類世”是從地質學的角度提出一個概念,在地層學中還沒有完全確立,或者說還有爭議,但其他領域的學者已經迫不及待地採用它來敘述問題了。威爾遜也不例外。三部曲第一部為《對地球的社會征服》,大意說人這個物種藉助其罕見的社會組織形式,完成對大自然的征服。第二部《人類存在的含義》敘述人類是環境中的一個自然物種,但創造了新的環境,可悲的是,人的肉體和心靈均無法很好地適應新環境。在人類世中,人這個物種的適應性非常差。第三部《半個地球》則坦言,人類應當把行星表面的一半交還大自然,只有這樣做未來才有希望。為何是一半而不是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一方面有生態保育上的考慮,一方面有心理層面的考慮。保育的視窗正在關閉中,如果不抓住機會,可能陷入萬劫不復境地。
“半個地球”,是一個目標,是一種口號,是科學也是政治。這一觀點,體現了威爾遜特有的智慧:表面模糊,但定性上準確,便於公眾理解。在實際操作中它暗示人們開發利用大自然,要留有餘地;留多少?至少留一半!這一原則應當還原論地層層加以落實,以確保整個蓋婭生態系統處於安全狀態。
在《半個地球》的結尾處,威爾遜總結道:“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不要再繼續傷害生物圈。”傷害自己生存的環境?作為理性的動物,怎麼會走到這地步?除人以外還有別的物種如此無知、放肆、道德敗壞?沒有。對人而言,一切皆以文明、科學、理性進步的名義進行,結果卻走向反面。這表明,過去長久堅信的價值觀出了問題。人類要對自己的道德觀念進行一次大調整,要對其他生命形式許下重要承諾,要保護孕育了人類文明的荒野。荒野沒了,人類歷史也就終結了。不過,威爾遜也提醒,此時不要迷戀不靠譜的宗教信條,也不要陷於無聊的哲學論爭。哲學並非沒有用。要透過博物實踐、科學研究歸納出基本的倫理信念。如果“自私的基因”可以成立的話,利他主義也是人的一項本能。對“博物者”(中國古代就有這一概念,它對應於naturalist),這並非什麼全新的思想,達爾文就有這樣的想法,民間諺語也與此呼應。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已經清晰論述了組織與道德的力量,威爾遜相信前輩的遠見。
“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
威爾遜成名後,深愛讀者喜愛,筆法愈加成熟老練、富有創意。
在《論契合:知識的統合》中,他討論啟蒙運動、科學興起,從基因到文化,從社會科學到藝術闡釋,一直討論到倫理和宗教。威爾遜明確拒斥康德、摩爾、羅爾斯之哲學的先驗成分,他們是因為不知道現代生物學和實驗心理學才提出那樣的觀點。威爾遜駕輕就熟地評論懷疑論、“自然主義謬誤”關於“是”與“應當”的不可能推演。他進一步犀利地指出,宗教從它的主要盟友“部落主義”那裡汲取力量,甚至許多宗教也是透過自然選擇演化出來的。
在《生命的未來》中,他虛擬了與梭羅的通訊,他站在那裡,只為了一個目的:“成為一名徹底的梭羅信徒”:“我們跨越150年直接交流,這是不是很奇怪呢?我倒並不認為。如果主題是博物學,這種方式也就不奇怪了。”“梭羅,一名徹頭徹尾的博物學家,你應該喜歡這個生物多樣性日(Biodiversity Day),這是我們為了紀念你而在最近舉行的。”(《生命的未來》,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7-8頁)在論及遺傳工程時,威爾遜說:“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是:在未來的幾十年中,如何在養活數十億新增加人口的同時,也能夠拯救其他的生命,而不會陷入威脅其自由與安全的類似‘浮士德交易’的陷阱中。”(《生命的未來》,第142頁)
威爾遜的專業領域是螞蟻,一類小小的昆蟲,一生中他描述了四百多個新類群。在《給年輕科學家的信》中,威爾遜說螞蟻在一億多年前就出現了,1966年已經找到9000萬年前的螞蟻化石,它們完好地儲存在琥珀中。螞蟻小得可憐,似乎不值得為其奉獻一生,但是地球上螞蟻的總重量大約與全人類的體重相當,因為它們多極了。威爾遜不但描述了新種及其生態,還研究了昆蟲資訊素,開啟了全新的科學領域。
他怎麼會對人以外的其他小動物感興趣?一切的一切可以上溯到美國佛羅里達天堂海灘那個少年。七歲的威爾遜凝視水中的大西洋棘水母,端詳著它。從這個少年的專注,可以設想博物學家是如何誕生的。“在關鍵時刻獲取豐富的實踐經驗,而非系統知識,才是造就博物學家的重要因素。所以說,最好先當個野人,什麼學名、解剖學知識,都不知道也不要緊,最好能先花上大量時間去隨意探索和做夢。”(《博物學家》,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第11頁)這當然不是威爾遜一個人的看法,海洋博物學家、《寂靜的春天》作者卡森也非常認同這一點,她說童年時光是培育感情和感覺沃土的大好時期,而種子將從沃土中長出。
還是在天堂海灘,威爾遜因為釣上的一條魚的背鰭扎壞了右眼,後來又影響了聽力,這些似乎註定了他不可能成為博物學家,但事實上這些僅僅限制了一些可能性。1940年,威爾遜十歲,小學老師在家長信中說:“威爾遜頗具寫作天賦,而且當他把這種天分和他廣博的昆蟲知識結合起來時,能夠創造出極佳的成果。”(《博物學家》第70頁)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威爾遜迷上了螞蟻。從後向前看,這位小學五年級教師簡直神預測!寫作、螞蟻、成果!就寫作而言兩次獲得普利策獎算是一個證明,就螞蟻研究而言,他是世界頭號選手。
按照這個路線,1943年,14歲的威爾遜受邀請擔任童子軍夏令營的博物學顧問,“當年心中只有博物學”(《博物學家》第97頁)。1945年,快要入大學時,威爾遜覺得必須嚴肅面對未來的職業規劃。對昆蟲的熱愛是無疑的,但是研究哪類昆蟲呢?“我不考慮蝴蝶,它們太有名了。”斟酌再三,他決定研究亞拉巴馬州的螞蟻。這一選擇得到國家自然博物館螞蟻專家史密斯的肯定。在哈佛大學讀本科時,1952年威爾遜與好友艾斯納把整個暑假用來研究昆蟲。他們開著十年前出廠的老雪佛蘭,從麻省朝北向安大略開去,橫越北美大草原上的幾個州,來到蒙大拿及愛達荷,再從那裡到達加利福尼亞、內華達、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然後沿海岸返回學校。他們倆“好似博物學遊民”,生活在世界邊緣。此次考察,他們目睹了北美洲主要的生態系統,奠定其野外生物學的終生熱情。1953年威爾遜成為幸運兒,獲得研究生特別獎助金,藉助此資助他終於有機會前往古巴考察。之後,成功之路無法阻擋。1955年威爾遜從哈佛大學畢業,擔任助理教授,1958年接到斯坦福大學的終身教職(副教授)聘請,但是最終還是母校哈佛給了他終身教職,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哈佛。
是什麼成就了當代最偉大的博物學家威爾遜?是好奇心,是對昆蟲的無盡興趣。看著他的傳記,他寫的每一部書,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天堂海灘盯著水母的那個小孩。安德森說:“我們生來都是博物學家,隨後的發展取決於每個人的機會、環境和境遇。”博物學家?詞太大,承受不了,“博物者”可能更合適,人人都有博物潛質。想一想,是誰是什麼讓我們遺忘了博物學,變得對大自然冷漠?
2021.12.28
作者:劉華傑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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