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缺了郭麒麟粉絲的捧場,《牛天賜》還能火下去嗎?
“《牛天賜傳》是老舍所有作品裡比較冷門的一部,但完全可以和今天的觀眾發生有意思的對話。”2019年,導演方旭把這部長篇小說搬上了話劇舞臺,男主角郭麒麟首登話劇舞臺,就因演活了“牛天賜”獲得觀眾認可。在方旭看來,“戲劇能不能有影響力,跟它是不是大IP沒直接關係。”
兩週後,方旭將攜“全男班”《牛天賜》再度來到上海,在東方藝術中心為申城觀眾帶來跨年演出。離開了郭麒麟粉絲的捧場、“德雲女孩”的歡呼,《牛天賜》還能火下去嗎?文匯報記者專訪了方旭,聽他聊聊心中的“大寫意”戲劇風格。
中國戲曲,在舞臺上用對了就發光
文匯報:《牛天賜》是一部話劇,但表演、舞臺樣式又處處讓人感覺到戲曲的影子。像牛老太太的扮演者趙震老師是優秀的評劇演員,郭麒麟、閻鶴翔是相聲出身,演員們展現了戲曲演員行當的魅力。為什麼要給《牛天賜》攢起這樣的一個班底?
方旭:我沒有把演員分得那麼清楚,哪些是科班的話劇演員,哪些是戲曲演員、哪些是曲藝的。話劇,是現場演出,它有別於電影的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話劇是臺上和臺下之間直接的交流。不管師從何處,只要他們具備調動觀眾的能力,就可以站在舞臺上。
你站在臺上,和觀眾有沒有“交流”,在現場,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得對空間是有概念的。我站在臺上,我的能量釋放出去,能不能撐住空間,能不能調動現場幾百、上千觀眾跟著我一起走,這是我覺得戲劇演員最基本的東西。過去,我們很多所謂科班的話劇演員,他們中有些人其實缺乏這種意識和能力,讓話劇變得尷尬。
現在的演員能把觀眾“拿”下嗎?過去我演《我這一輩子》的時候,觀眾的身份是由我來界定的,我說他是我的前後左右的鄰居,他就是;我確定他是我警察局的同事,他就是。觀眾很聰明,你拿他當誰,他馬上就進入角色。這完全取決於創作者怎麼理解這件事兒,最後達到的效果會差很多。
文匯報:雖然話劇是舶來品,但注入了戲曲元素的話劇舞臺,好像變得有趣豐富了起來。
方旭:這其實是個老話題。從焦菊隱那時候就一再被提起,說作為舶來品的話劇,到了中國以後,能不能和中國的本土藝術有機融合在一起,這對於中國整個戲劇發展是很重要的一個議題。
那一代人其實不止他們,他們那一代之後的幾代人,有些人是有意識的,有些人是無意識的,都在做這件事情。中國戲曲真的有它非常獨到的地方。
東方戲劇、西方戲劇各有各的緣起,但我覺得,西方戲劇有時候在“內心外化”的表現上面,其實沒有什麼手段,不過,這倒是中國戲曲的優勢,發展了幾百上千年積攢下來很多經驗,你用舞臺上用對了它就放光。比如牛天賜“洗三”那段。一個嬰兒在臺上“洗三”,這怎麼表現?我們就抖了一塊藍綢子,那其實是戲曲裡的海水的表現方式。你別用的太生硬,就能把那些東西都能化過來,在臺上還是很漂亮的。
用“流量”是因為他們合適
文匯報:新一輪演出,主演換了。有人擔心,離開了郭麒麟粉絲的捧場、“德雲女孩”的歡呼,《牛天賜》還能火下去嗎?
方旭:我不反對用流量明星,前提是他們得合適,這個得堅持。不合適,好像他們來秀一把,然後割一割粉絲的韭菜,這事就結束了,忒沒勁。
實際上,剛開始用他們時,也有同來“鄙視”我,說你做了10年戲了沒用過腕兒。怎麼著,到最後也墮落到說要用明星來保票房,我也不想多解釋,我說反正你們來看。
這一次的牛天賜叫任嶽彬,北京孩子,我一開始就看好了。他和飾演門墩兒的從義林是同班同學。郭麒麟、閻鶴翔畢竟沒有辦法一直跟著我們劇組走。去年底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郭麒麟演三場,任嶽彬演兩場,那時候觀眾就已經看到另外一個牛天賜了。
當時觀眾和媒體的回饋是非常好的。甚至有郭麒麟的粉絲,可能是買票買“錯”了,開場後才發現不是麒麟,但是看完了以後也說很不錯。來劇組的時候,任嶽彬還沒畢業,是大四最後一年。在郭麒麟演出的時候,他也在臺上,一個人個人趕九個角色。中間換裝,把臉換的都過敏了,我都有點心疼。
“門墩兒”從義林是原來的“米先生”,一個特別胖的私塾先生。而且這一次,我們會恢復最初設計的“門墩兒”戲服,特別好看,帶著浮雕裝飾的,但唯一的缺點就是重。所以我就跟新“門墩兒”商量了一下,我說,孩子能不能吃點苦,為了好看的總得有代價。你要覺得行,我們就把服裝恢復回去。孩子畢竟年輕,他又特別想演,他一口答應了。
我不希望新的演員進來完全復刻上一版,那就沒意思,每個演員有每個演員自身的一些優勢和特點。有演員更換,對我(導演)來講可能是個麻煩事,但是對戲而言,我覺得不一定是麻煩,因為它有一些新的元素加進來以後,會有一些新的火花。話劇最有趣的一面,就是每一場和每一場都不一樣。
當然,我非常感謝郭麒麟,正好就在合適的時間點上,他願意來演。確實有很多“德雲女孩”,因為看了《牛天賜》轉成了話劇粉絲。要不是這個原因,他們可能都不會走進劇場看話劇。
《牛天賜》不是兒童劇,但適合全家來看
文匯報:我讀《牛天賜傳》的時候,字裡行間總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這本小說帶給您的第一個衝擊是什麼?
方旭:你在今天來做這麼一個作品,總得跟觀眾有一個直接可以交流的點,而且觀眾也覺得是這麼回事,可以聊一聊。
八十多年前寫的作品,肯定有它當時的想法和意圖,老舍在寫《牛天賜傳》的時候,傾注了很多。如果把那個東西“刨”出來,我估計今天的觀眾可能確實理解不到,無法感同身受。
但我覺得有一個主題跟今天的觀眾有的聊,就是關於成長和在成長過程當中,外界給個人帶來的種種影響。小說中,老舍很明確的,把指向性非常強的兩個“教育”的目的,強調地非常清楚——一個人一生的能不能算成功,那就是兩個標準,要麼當官,要麼發財,這就標誌著一個人這輩子活得好不好。但這個東西,和人本身他自己的精神需求,包括他是否快樂、幸福,其實沒關係。
宣傳的事我一直沒管,後來今年巡演的時候,演到西安,我突然醒過來了,其實《牛天賜》它不是個兒童劇,但這個戲是非常適合全家人一起去看。爸媽在看這個戲的時候,他也會想到他小時候是怎麼長打的,他就會想到接下來,該怎麼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大,這個真的值得當下社會去思考。
改了老舍先生這麼多作品,我覺得《牛天賜》在整個觀眾市場裡邊的適應度應該是最高的。
文匯報:天賜雖被牛家收養,但“私孩子”是他一直沒有解開的心結,被老師、同學拿來取消,被世故的親戚用來攻訐。天賜喜歡做個風月無邊的詩人,但牛爸卻希望他從商,牛老太太希望他長成個“官樣的少爺”,無邊的愛把他的一生捆縛住了。你覺得這本小說,是如何解讀童年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的?
方旭:這兩年“原生家庭”是個熱詞,似乎所有社會問題、心理問題的癥結最後都是原生家庭的“鍋”,雖然過於片面,但童年對一個人的成年確實至關重要。
人是有自我修復能力的,但其實它只是在一個區間內,有些影子它是褪不掉的,那沒有辦法。
過去,中國人說“3歲看大,7歲看老”,其實想想老話真有它靠譜的一面。很多東西深深的打在性格的底色裡邊的,想怎麼把它洗掉,也洗不掉。自我能不能進行修復,能不能形成一定的判斷力和主見,真的是要在很多年以後了。所以一個孩子的童年,成長環境怎麼樣?他能不能健康並且幸福,社會、家庭、學校,都要打起精神,負起責任。
“京味兒”為什麼有意思?
文匯報:常說老舍先生的作品是“京味兒”的代表,作為地道的北京人,你所認為的京味兒是什麼?
方旭:京味兒是延續著歷史的地域文化。過去中國地大物博,交通不像現在這麼發達,皇城根腳下的住民,見過好東西,他的眼界和別的地方是不一樣的,心裡也就自在。別人覺得是天大的事兒,但擱他那兒,心裡就寬敞一些。也就是老北京話說的“心裡寬敞”,人的轉身空間大。總有人說北京人挺貧的,老喜歡逗人,老舍就是這種幽默的代表,他不會不愁眉苦臉地跟你說,而是拐個彎兒或者“歪”著跟你說,你就覺得挺逗的。
過了50歲以後,我就越來越能讀懂老舍的《想北平》,明白他對北京的那份情感到底是什麼。我覺得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也該著緣分就改他的小說了。
文匯報:《牛天賜》的舞臺樣式有很多想象力的翱翔。比如人與偶的結合,過場時,盤旋在衚衕裡的飛鳥等等。面對傳統、寫實的劇本,如何一點點做出新的表達?
方旭:就戲劇創作本身而言,形式是為內容服務的,一戲應一格。你要八個戲都長一個模樣,這八個戲就沒必要做了。
一開始我覺得,要在舞臺上去呈現一個孩子的成長,至少得讓觀眾從視覺上可以接受這件事情,所以我最初的設想是把天賜的家人和所有的周邊人“放大”,舞臺上是不怕大的,大了反而好看。因為我沒有辦法縮小牛天賜,就放大他的家人吧。那是和現在是“反著”想的,後來發現操作層面有問題。想象和實際操作完全是兩碼事,操作起來太累了。我再一想,就覺得是自己思路反了,其實牛天賜才應該做成“偶”,因為他是被大人操縱的那一個。
郭麒麟是第一次演話劇,我不想讓他做一個木偶操縱師,為了讓演員能更靈活地適應,後來想著想著就有一個最簡便的方法“蹦”出來了,讓他的手和偶能夠聯動,一步步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麒麟一開始還不習慣,後來排著排著,他的感覺就找的很好。
所以,這個戲還是從內容本身上去找表現形式。而且這個偶,我也是有意模糊掉它的細部,讓觀眾“看不清”,讓它介於寫實和非寫實之間。你把它做的很精緻,搶奪了注意力,干擾觀眾去關注演員的表演。太實在了,反而無趣,要給舞臺留想象空間。
另一方面,有很多展現孩子細節的東西損失掉了以後,我又覺得是個遺憾。比如牛天賜“洗三”那段,就用上了投影,把嬰兒的感情放大。我其實做戲是不太用喜歡用多媒體的,除非它非常有必要。否則的話,還是希望觀眾把注意力集中到演員身上。但是我覺得就《牛天賜》這個戲而言,那張多媒體“大臉”是非常有必要的。
貢獻當下劇場中稀缺的體驗
文匯報:從《二馬》到《牛天賜》,您一直說想打造寫意的舞臺風格,讓戲劇具有土生土長的生命力,能具體說說嗎?
方旭:寫意戲劇觀是上海的黃佐林先生提出的,“南黃北焦”二位先生的戲劇觀其實有很多殊途同歸之處,希望能夠把中國戲曲的很多優秀的傳承帶進話劇裡。
追求神似、意境、留白——是整個東方文化的一個特點,它充分打開了創作者和觀賞者的想象力。英國環球莎士比亞,做過全男班莎劇《第十二夜》,高畫質戲劇影像曾在中國上映過,其實這部作品裡面就有很多“很中國”的東西。
我特別不願意在臺上“搭房子”,剛開始創作時,都進場排練一個月了,我都沒有見到最後的美術方案。《牛天賜》裡面的場景變化非常多,美術設計中間調來調去,他明白我不喜歡“實”的風格,我沒法接受,所以方案始終定不下來。最後,我們就用了八塊平臺透過開開合合不同組合的方式呈現,等於從“腳底下”給它重新界定了一個空間。
舞臺一定是一個意象化的表達空間,它有很靈巧的東西。你把它都弄死了,還不如看電視劇了。早年日本有一檔綜藝節目《超級變變變》,我覺得這是屬於舞臺的。不能把它變得特別有趣、特別有想象力,不往那個方向努力,是很遺憾的。
劇照來源:抓馬艾克斯
作者:童薇菁
編輯:王筱麗
責任編輯: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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