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彼察邦的電影裡找到看世界的新角度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獲得戛納影展金棕櫚獎,是在2010年,13年過去了,阿彼察邦導演的電影姍姍來遲地出現於中國的大銀幕。獲得戛納影展評審團獎的《記憶》,6月22日起在中國公映,三天端午小長假,這部因為“非主流”和“藝術化”而不被看好的影片,票房剛過100萬。對比主流商業製作,這個票房資料是低微的,甚至影片的宣傳為了“破圈”吸引觀眾,反向營銷地自嘲“阿彼察邦讓觀眾在影院裡睡個安穩覺”。審美的壁壘很難在短時間內消除,但《記憶》在映後觀眾中極好的口碑,不免讓人期待,它以低微卻穩定的票房能堅持多久的長線放映?
《駭客帝國:矩陣重啟》有句臺詞嘲笑好萊塢壟斷下的整個電影行業:重複地用舊辦法講舊故事。阿彼察邦是為數不多能遊離在電影工業陳詞濫調的遊戲規則之外的創作者。影片《記憶》凝視著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市景,風聲雨聲樂聲,聽到導演既往作品的復調,無論是泰北的密林還是南美的雨林,阿彼察邦即便重複阿彼察邦,卻不附庸主流電影的“舊辦法”,他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個”。
阿彼察邦回顧《記憶》拍攝過程時曾說過,因為語言障礙,他既不能用英語也不能用西班牙語順暢地交流,這反而讓他專注於“聲音”本身。聲音,成為《記憶》的線索。電影開始於一記沉悶聲響,這道極有衝擊力的聲音驚醒沉睡的傑西卡,此後毫無規律地在她清醒時刺激她的心臟和耳膜。傑西卡追尋這道神秘聲音的過程中,接二連三遭遇日常中無法用理性和邏輯解釋的“離奇”,就在她認為生活失控並瀕臨崩潰時,意外地在哥倫比亞偏僻的村莊裡發現自己能夠進入他人的記憶,對“巨響”的尋找讓旅居在哥倫比亞的局外人傑西卡進入了哥倫比亞被噤聲的創傷歷史。
拍攝《記憶》之前,阿彼察邦的九部長片都是在家鄉泰國完成的。他離開家鄉,選擇南美,因為“我對叢林誘惑感興趣,去南美就像回到一切的源頭,當我看到那些廢墟,就像看到時間在倒流。”《記憶》裡微言大義的正是時間的洄游,既是虛構故事裡當事人對消逝時間的洄游,也有更含蓄微妙的,阿彼察邦對自己過往創作的洄游,漫遊於哥倫比亞不可說歷史的《記憶》,也是漫遊於導演從前的作品。
《記憶》的第一個畫面一個女人的剪影,隨著鏡頭搖動,觀眾發現她的剪影是鏡中映像,鏡中她起身,進入另一個房間,一個四面環窗的房間,她癱坐到椅子上,望向窗外尚未破曉的天色。這是一個雖然帶著懸疑色彩、又徹底去情節化的開篇。阿彼察邦很多次強調過,他的電影是為觀眾創造夢境,在一個近乎凝滯的無聲空間裡,影象被引入夢境,時間的概念消失了。
對“時間”的態度,以及“時間”的呈現方式,決定了阿彼察邦的電影完全不同於普通劇情電影的質地。在觀眾熟悉的各種型別片中,導演對線性的戲劇時間的剪輯,決定了有限度的視角下、觀眾能看到的“情節”。阿彼察邦的電影,是對主流電影預設行規的方方面面的顛覆。他借用角色的主觀視角,從自然流逝的物理時間過渡到變幻無狀的心理時間,進入虛實滲透的氛圍裡。
傑西卡被巨響驚醒,枯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聆聽鳥聲,晨昏交替時彷彿是意識與現實的交錯點。在《熱帶疾病》裡,母親帶著兒子穿過地下隧道去拜佛,他們走到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處,跨一步進入人和萬物靈魂幻化的南亞叢林,這條隧道成了“物”和“靈”之間的通道。《綜合症與一百年》如片名的字面意思,100年的時間像吹去吹來的風流動在女醫生的記憶裡。《布米叔叔》開場題詞:面對叢林、山丘和山谷,我曾為動物和其它生靈的前世在我面前浮現。阿彼察邦反覆地製造迂迴的時間、斷裂的時間、重疊的時間、甚至是徹底瓦解並退場的時間,放任觀眾進入一個不能依靠理智和邏輯去理解的氛圍中,被破碎且難以琢磨的片段包圍。心態足夠鬆弛、放下對情節劇的習慣性期待的觀眾會順從影像的呼吸感,進入角色意識和意志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確切外形也不受限制。這是召喚感受力的電影。
《記憶》裡有一段,傑西卡突然發現幫她尋找“聲響”的錄音師埃爾南不見了,確切說,似乎這個人並不存在,她恍惚中路過錄音棚的排練室,許多人正在欣賞一支樂隊排練。在這個線條簡潔、充滿玻璃映象的現代空間裡,一個困惑的女人漫無目的地聽著音樂,看到許多人的臉,她在音樂聲中離開,室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暮色中川流不息。隨著音樂加入又隱去,景別轉換,這段看起來似乎什麼都沒發生的影像,內在流淌著一種穩健的節奏,如一道深處的潛流,帶著勢能流向應許的終點。大部分觀眾已經習慣了有聲片的“戲劇構作”,把阿彼察邦的電影誤解為“黑燈瞎火長鏡頭”,實際上,他的創作歸於“純電影”的本質,非常徹底地拋棄“故事”的負累,召喚出影像內在的韻律感,轉向對於畫面和聲音細緻末梢的探索。
傑西卡一直在找的神秘聲響,“一個隆隆聲,像從地心傳來,然後消失,像金屬,但更沉。”從實際出發,傑西卡的“症狀”是真實的疾病——“爆炸頭綜合症”,一種嚴重的睡眠障礙。這種設定,是疾病的明喻。“這不是很痛苦的病,你渴望讓別人理解你的感受,但感受是很難形容的。這病症讓人陷入孤獨,因為這個聲音只存在於你的頭腦,只有你聽到。”阿彼察邦的這段話,可以當作是開啟《記憶》和他所有作品的“金鑰”——這些電影是私密的傾訴、對話語權的爭取,和微弱的抵抗。
傑西卡驅車去偏遠鄉間時,並不知道自己的意識和他人的記憶串臺,指引她的是那些活著或死去都被遺忘的人們。熱帶雨林的角落裡遍佈著被暴力摧毀的無名者的骸骨,泰國是這樣,哥倫比亞也是這樣。歷史的形狀總是被一部分人勾勒,很多人活著的時候無能或無力發聲,隨著他們死去,“別樣的講述”和肉身一起化為土地的一部分。傑西卡聽到的“巨響”,是另一面的歷史在土壤深處的嗚咽。一個局外人,一個一無所知的人,進入幽靈咆哮的雨林,在嚎哭般的雨聲裡,聆聽那些被處心積慮消除的“記憶”。
傑西卡一度以為自己瘋了,到最後,她明白自己獲得了一個新的看世界的角度。有許多真相既不能被揭示,也不會被再現,在阿彼察邦的電影裡,“記憶被嫁接了,新的一代將吸收歷史,並建立新的故事和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