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獸常以一種溫和的形態出現,在舞臺上,在播客裡。3月初,北新橋牛盾排練室,由戰馬時代出品的音樂脫口秀《成吉思汗歌舞廳》正在排練,演出嘉賓之一的六獸剛剛熱場完畢,退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了,他體積很大的一團,但似乎密度並不大,沙發好像沒有什麼感覺。六獸笑呵呵地扭頭看著本劇另外一半表演物件——節奏旅行家樂隊4名成員介紹自己。
六獸原名石曉宇,年輕時在石家莊學過畫畫,大學時組過樂隊,混過滾圈,畢業後打過許多份工,較為知名的打工路徑是從牛博網到老羅英語培訓再到錘子科技,成為前錘子科技熱門員工,現在,他是單立人喜劇的全職喜劇演員和編劇,同時也是網路播客《無聊齋》主播。
樂隊從善如流,在歡呼聲中起了伴奏,六獸沙發上的身體以一種放鬆的態度晃來晃去,配合地打著拍子。
六獸很小就有表達的慾望。胖,讓他自發地靠近一種喜劇的生活方式。電視換臺,遇上相聲、小品、曲苑雜壇,他就停下看完,轉頭講給別人,六獸覺得這很平常,“逗人笑是自卑孩子最常做的事”,那時他很難想到,自己以後會是那個站在臺上的人。
大約在2012年前後,羅粉/錘粉中流傳著一則“老羅演講門口會有人送票”的江湖傳說,六獸是這則傳說的起因。
錘子科技初創團隊27人,六獸工號0021,負責公司的行政事務。演講和釋出會一票難求是常態,負責票務的六獸,吸取上一年狼狽搶票的教訓,這次他手握充足餘票,可供每一個臨時事件調取。預留票分完,六獸正坐在門口臺階上休息,發現旁邊還有一對山東濟寧來的情侶,兩人當晚的火車票返程,來這一趟想聽老羅演講卻沒買到票,六獸聽完,心有不忍,翻出身上兩張為XXX老師預留的票,說,演講7點半開始,要是他8點15不過來,票就給你們進去聽吧。
六獸身上常見這種心軟。這個人胖乎乎、軟綿綿、慢悠悠,在幾個播客節目裡見縫插針地遞話,調和,偶爾開開對自己無情的玩笑。
周奇墨評價六獸的風格像評書,意思是他能把一件事掰開了揉碎了,從好幾個角度切入,好叫人聽明白。六獸猜測,這種風格也許源於他的敏感,“好像不少人都換著詞兒跟我說過這件事兒,有說我善解人意的,也有直說我太敏感的,我覺得我就是一個自卑孩子最基本的狀態。”
敏感讓創作者痛苦,但痛苦並非無意義,六獸最先完成的段子、最先炸場的段子,都是關於胖這件事的。而且,由於壞事發生時總得自己說服(安慰)自己,生活的磨練,讓六獸越發能找到那個更有說服力的角度,這幫助他主動迎接一些消極的事物,因為他知道,這些都可以是素材。
六獸以一種誠實的態度寫作。一件事情,如果能明白其中的邏輯,他就不會假裝不知道。
周奇墨此前有個段子,講現在小孩壓力大,四五歲就要學程式設計。周老闆去網上查資料來豐富細節,查到一半嚇出一身冷汗,趕忙把網頁關了,因為他越看越覺得,程式設計這個東西有點道理。六獸明白這種“怕”。“如果是我在寫,一旦我也意識到這個(是有道理的),應該也會立刻關掉這個頁面,因為一旦發現它是對的,那我就不能說了,不說違背自己的東西,這算是最後一點點自尊吧。”
不會有人比一個脫口秀演員更瞭解他自己——這份工作幾乎就是把自己介紹給觀眾。舞臺、節目都是集中展現個人形象的地方,它們逼著你思考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關於自己,六獸寫過這樣一段話:
所有的事情都有兩面性,自卑可能是自戀,堅強可能是自大,我從少年時期渴望成為“陳道明”式的成熟堅強男人,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從小自卑到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幫助。一個英雄一定是可以處理自己所有心中的軟弱的吧。我今年最大的收穫是重新學習幼稚,重新學會控制並表達害怕,依賴,軟弱和自卑。突然間世界開始變得有點清晰和溫暖了。
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自己,再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六獸又瞭解了自己一點,同時又跟自己和解了一點。
六獸將脫口秀視為一種公共表達,這也許是受到了喬治·卡林和羅永浩的影響。他注重觀點的輸出,“喜愛夾帶私貨”,他說。
舞臺給予他安全感。比起“爆笑”,他更希望能夠透過調整自己演出的狀態,讓觀眾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他享受演出時那種控制下的失控。
六獸有一個著名但只能在專場裡演出的段子,內容是他教自己的父親下“毛片”。“這個事兒是真的,雖然沒有我說的那麼有戲劇性,但我想傳達的情緒是百分百真實的,就是當時我為什麼要教他做這件事情,因為我不想他被時代淘汰。就是,這可能是他唯一一個能夠跟得上時代的東西,因為他對其他的事物已經完全喪失了學習的興趣了。”這個段子,六獸收到多次回覆,表示他們聽得想哭。
即便是風頭正盛的脫口秀行業,也不是完全不內卷的。脫口秀是一個個人行業,編導演都是演員本人,拼盤演出或者同臺競技,四五六個演員輪流上場,誰好誰壞高下立判。
這是一個真實的處境:一面是幾個線上脫口秀節目的熱播,一面是還有大部分觀眾不認識的六獸。2020年,疫情讓人們對線上內容變得渴求,這反哺了線下的演出,一邊是機會湧現,另一邊是,每一種表達形式都在迭代。六獸和同事們不打算放過這些機會。小鹿去了《奇葩說》,六獸則牽頭負責了幾個商演專案,合作物件有明星,他說,他們想向大家證明,線上是脫口秀的形式,線下的也是。
幾年前,單立人喜劇就開始入駐播客平臺,眾位主播也試著用播客的方式解決一點名氣和賣票方面的問題。“大家都有讓自己被別人知道的視窗,這個視窗對你來說很重要,有人是大視窗,比如《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有的人是小視窗,比如播客、演出,但總要開始做些什麼”,六獸說。
那麼,對於2021年的六獸,音樂脫口秀《成吉思汗歌舞廳》也是一個視窗。
明天(3月20日),《成吉思汗歌舞廳》將在可容納千人的天橋藝術中心演出,這將重新整理六獸線下演出的最大規模。
此前,他跑過的最大場子是個人的專場,規模350到400。
對脫口秀來說,大的場子意味著倍數的挑戰。2020年11月,笑果與單立人喜劇聯合舉辦的線下演出首次走進上汽·上海文化廣場,那是一個擁有2千個座位的大場地。一兩百人的場地,即便最後一排,觀眾與演員的距離實際上也是很近的,演出時的細微表情基本都能被捕捉到,大場地演出,首先要擔心表情的流失和失真,必要時候,想要表現情緒,只能依靠動作。此外,最後一排觀眾聽到資訊後的反饋會有延遲,二樓的觀眾會更容易走神。
2020年年底這場表演,為保證效果,周奇墨首先調慢了語速,給後排觀眾留下充分的反饋時間,其次在場地加入了轉播大螢幕,像轉播演唱會實況一樣向場內觀眾時時轉播周老闆的表情。
但六獸覺得,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調整,而是演員自己要調整。單立人喜劇演員潘越是舞臺劇出身,曾出演劇目《一句頂一萬句》和《枕頭人》,她描述過自己很喜歡的一位國家大劇院演員的演出,“我在山上都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她的情緒”,就是說那人的動作是極度誇張的,“就像是你在水裡扔了一個石頭,水的波紋越推越大。也許在小劇場近距離看,會覺得演員像是瘋了,但在大場地,那就會變成合理的。”
在六獸看來,《成吉思汗歌舞廳》是個實驗作品,他並不擔心什麼,何況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樂隊,和聲光電、舞美,在這個場地,這樣密度的能量是可以釋放得開的。
《成吉思汗歌舞廳》展示的是人的困境。它營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狀態,一個似乎和當代社會不相容的失敗者空間,舞美把屋子弄得很暗,人們看不清身邊人是什麼燈紅酒綠,進了這個屋子的門,好像就是另一個世界,實際上是想讓你忘記門外的事情。
2020年已經結束,我們比以往都更理解了困境與泡沫,也比以往都更需要一場大笑。
表演者六獸也在持續的與觀眾的交流中治癒自己。2021年元旦,單立人喜劇眾人湊在一起,一人一個字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的狀態,六獸選的字是“衝”,這是他去年一年的狀態,也是他排練當天的狀態:他手上同時推進著4個專案,這天早上6點,他剛從長沙飛過來,第二天早上6點的航班再飛回去,六獸說,做商務有苦有樂,但最多的還是踏實,“我的一身本領能換錢的那種踏實”。
2019年12月底,六獸的個人專場《大獸兒》在北京首演,隨後疫情爆發,演出被叫停,直到2020年6月底巡演再開,6個月沒上過臺的六獸心裡非常沒底,為緩解緊張,六獸在臺上直接脫掉了鞋子襪子,赤腳完成了整場演出,他說:“它讓我在那個時間,稍稍脫離了社會屬性,進入了一種更赤誠的表演狀態,我非常喜歡。”
Q-北京青年週刊
A-六獸
Q:說脫口秀的人在臺上需要有攻擊力嗎?
A:其實我覺得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攻擊力,只是有的人是利器有的人是鈍器,人在臺上就是把你其他部分都剝掉,只留下某個部分,需要攻擊的時候就攻擊出來。我覺得我可能是稍微有點鈍的那種攻擊,但不是完全沒有攻擊力的。
Q:對你個人來說,成為父親這件事給你帶來新的觀察角度了嗎?
A:這個很慚愧,沒有,說實話,我孩子出生,我覺得特別難過的一件事情是,孩子出生我第一件念頭事情是我有新的素材了,下意識地這麼想,這是很讓人難過的一件事,人性在泯滅,真的是人性在泯滅,這是我很難過的。
Q:但也許別人對生活的投入程度也並達不到百分之百,他們在一些時刻也不是完全專心的?
A:我覺得愧疚感是取決於個人的,創作者也不能因為別人沒有做到就自己覺得自己可以不用做,這還是取決於每個人對自己的要求。
Q:你和老羅一起工作了好多年,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
A:現在感覺說理想主義有點罵人,但是確實是有點兒(笑)。而且我可以說說我對老羅的感覺,在老羅身邊待了九年,我是從一個羅粉開始,經歷過偶像崩塌,又經歷過偶像重塑,到現在我覺得終於到了一個非常好的狀態,就是我開始拿他當一個人看,而不再是拿他當神了。以前有同事告訴我,他第一天來上班,感到這個大樓在發光,我也有過這樣的狀態,但是他塌過之後,在我拿他當一個正常人看了之後,我重新接受了他的閃光點和不閃光的點,我覺得現在是特別好的狀態。
Q:羅老師看過你的脫口秀嗎?
A:他看過線上的。我第一次往線上發影片時他就轉了,然後在底下評論說,“這都是你寫的?”我說,廢話。(笑)
文 編輯 韓哈哈
圖片 戰馬時代 六獸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