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的年日窄如手掌,在你面前我漫長的一生聊勝於無。”我們最珍視、最驕傲的東西,在時間的尺度面前,如此渺小、無聊——不亦悲乎?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天才編劇查理·考夫曼的導演新作《我想結束這一切》,筆者想到的,正是這句。
有人用自然主義的寫實描繪生命的無聊,有人用超現實主義的誇張描繪生命的無聊。《我想結束這一切》,好像兩者都有。
《我想結束這一切》毫無疑問是燒腦的。
隨著電影緩慢推進,我們會懷疑敘事者——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可靠性。他們的喃喃自語或對話提供的好像都是模糊、雞毛蒜皮甚至自相矛盾的資訊。唯有那句反覆出現的“我想結束這一切”,好像擁有不容置疑的真實性。
《我想結束這一切》也當然可以提供一個具有完整性的理解。豆瓣很多評論已經細心地根據各種暗示和意味深長的細節復原一塊拼圖。再粗心的觀眾也能注意到很多暗示:女友一開始叫Louisa,後來又叫艾米,職業一會是服務生,一會是物理學家。
這暗示女友可能是一個想象,一個分身。這段旅程可能是害羞老清潔工的臨終回眸,他曾熱愛過期待過或許擁有卻最終失落的一切。
但這只是一種理解。
這一理解意味著給本片的意識流找到一個主人,宣稱,這些都是他的故事。但我們也可以不拘泥於一個主人,而將這流溢的意識碎片視為對於心靈世界的一次詩意揭示,那麼我們要問:誰的心靈世界?既然女主角或男主角都不是可靠的視點,那麼這樣的心靈世界可以屬於任何人,也可以屬於無人。
何為屬於無人?意味著我們可以嘗試不借助視角去看一切。飲品站竊竊私語而不幹活的金髮甜妞兒可以跟主角有關,也可以無關。她們可以是主角少年時期不招女生喜歡的創傷體驗的投射,也可以是無關的他者。
何為屬於任何人?意味著電影描繪了某種有普遍性的境況。鑑於評論裡哀鴻遍野,紛紛感慨本片的“致鬱”,顯然正是由於視點的絕對自由而讓本片直指人心——他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他的瞬間,也是你的瞬間。
你可以如前者,如神般超然地俯瞰人“再過五十年,我們來相會,你一堆,我一堆,全都化成灰”的迅速腐朽的人生。也可以如後者,在電影刻骨的陰森中與之同悲:“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電影前半小時侷限在車裡。這是公路電影常見的場景。但公路電影往往是透過對話向外擴展出一段歷史和一個空間。
而《我想結束這一切》裡,我們會發現,對話沒有給出任何“資訊”。
相反,對話不是自我重複,就是謎題般自我指涉,不斷繞圈圈。如女主角一直唸叨的那首後現代詩《骨狗》:“回家很可怕,無論家中等待你的是一個妻子,還是妻子形狀的孤獨”。
車內的對話猶如風雪天中這輛車本身,構成一個絕對封閉體。
我們完全可以將這絕對的封閉體,這車內的一切,理解為我們的心靈。
我們無法體驗別人的體驗,別人的體驗對我們構成一個黑箱,我們的體驗也對他人構成一個黑箱。我們的意識只能自我指涉,自我重複,即,自我對話。為了克服孤獨我們交流,我們理智地推測,感性地揣測,瘋狂地猜測,絕望地臆測——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記憶和想象都是這一意識的自我運動的變體。盧瑟可以想象功成名就、鮮花著錦的時刻。悲慘的過去也能在記憶的濾鏡中蹦出粉紅泡泡。歸根結底,我們無法控制身體的虛弱和衰落,只能在記憶和想象中暫時自由馳騁。
而本片很殘忍地戳穿了這一幻象。正如翩翩起舞的場景自帶虛假,他最終埋骨於冰天雪地裡被大雪掩埋的汽車——那輛汽車隱喻的那個不斷自我指涉的意識,正是我們從始至終唯一擁有過的東西。
一部分評論批評收尾各半小時的車內戲。
殊不知,這樣枯燥無聊的對話內容,這樣“知識分子的” (intellectual) 的“高雅”對話方式,這樣冗長的自我指涉,正是我們無聊且無意義的人生——
即使在社會互動中,在社會分配的各個勞動崗位上,我們也是依據既定規則,自說自話,或者連自說自話的資格都沒有,而是說一些黑話 (jargon) 。
公路電影裡充滿張力,火花四濺的對話,是我們的藝術想象。
而電影真正的問題恐怕是文學文字改編電影的中規中矩,或曰畏首畏尾——如果說小說中視點的分散和時空的狡猾變動都藏在字裡行間而不易察覺,那麼影像化後即使前者還可瞞過粗心的觀眾,後者卻是顯而易見的。
女主角進入一個房間,遭遇一個時空。出現在那裡的男友母親時而年輕貌美,時而老態龍鍾,時而勤勞能幹,時而臥床不起。這赤裸裸的“紅粉骷髏”的對比轉換,固然觸目驚心,卻在幾次後便令挑剔的影評人感到機械——
時間的分叉,記憶的分叉,可以更加不動聲色,了無痕跡,令人神迷。在這方面做得好的電影可以讓觀眾肆意遊走,浩浩然焉。畢竟,當觀眾意識到你的把戲,把戲也就失效了。
而到濾鏡明顯區別於其他場景的芭蕾舞一節,到頒獎典禮上所有人誇張到詭異的老年妝一節,及那頭有點透明的小豬一扭一扭地走出來時,對筆者來說,這種機械化表達就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好像導演按著頭告訴觀眾:超現實元素都明明白白交代給你了,看出這是意識流了嗎?
就個人來說,我能忍受現實主義電影裡鏡頭懟到人蒼老下垂的肉體上,卻在老清潔工光著身子晃悠著肉跟著豬走向死亡時,感到強烈不適。這強化了的真實,對我來說反而因刻意而虛假了。
當然,這樣的張揚的誇張,也可理解加強諷刺效果。其臧否褒貶,應以觀眾個人體驗為準。
當我們隨著女主角一次次驚恐,一次次尖銳爆發,甚至崩潰而逃,這正是和存在狹路相逢的體驗。正如女主角所說,我們以為我們穿越時間昂然向前,其實,是時間洞穿了我們。
在此洞穿之下我們千瘡百孔、體無完膚,撲向死亡,眼睜睜看著珍愛的一切從指尖流逝——正如當代最流行的症候拖延症,好像拖延情況就會改變,好像拖延著轉機就會到來。片中男主角對大號冰淇淋的熱愛,難道不讓我們想起當代人的嗜甜症嗎?
於是,《我想結束這一切》在玩遍了種種詭計 (視點、時空、隱喻……) 後,與觀眾的聯結點,是情緒——無聊的情緒,因為感受到無聊而悲痛的情緒,夾雜著自怨,可能還有一些自憐。
它並不是那種積極意義上激發思考的電影,反而會讓你懷疑人生——在一部冷酷無情的電影裡,層出不窮的哲學、文學討論,除了讓人耳朵嗡嗡響外,不能激發任何真實的思考。 本就因為學哲學而日常與虛無對抗的筆者,甚至被當頭一捶,倒地不起,索性躺屍一天。
還好,《我想結束這一切》畢竟提供了相當程度的觀影自由。我們可以執著於按圖索驥拼出一個完整的理解,也可以選擇在電影的多義性面前保持開放。在電影裡,在記憶裡,可能一切都是假的。唯有存在這件事本身是真的——就算無聊,也是真的。
電影關於真實,但超越真實。正因如此,我們才甘願在緩過勁兒後,一次次再坐到電影院裡,開啟新的旅程。
【來源:幕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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