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電影《阿黛爾·雨果的故事 》(1975)劇照,弗朗索瓦·特呂弗執導,伊莎貝拉·阿佳妮主演。
本文系《被誤解的玫瑰》([法]勞拉·馬基、皮埃爾·格里耶著,黃葒譯,人民日報出版社即將出版)一書中的一節,經出版方授權,由“筆會”首發。《被誤解的玫瑰》勾勒了十一位知名女性不平凡的一生。她們是比利·荷莉戴、妮基·桑法勒、阿黛爾·雨果、艾米莉·狄金森、瑪麗蓮·夢露、西爾維婭·普拉斯、路易斯·米歇爾、弗朗索瓦絲·吉魯、西蒙娜·薇依、艾米·懷恩豪斯和薩賓娜·斯皮勒林。作家勞拉·馬基和皮埃爾·格里耶採用虛實結合的手法,每人一章,五分之四為人物傳記,五分之一為第一人稱獨白,將她們的傳奇故事娓娓道來。
有兩個阿黛爾。一個活潑溫柔,在巴黎皇家廣場的沙龍上,她的美貌令巴爾扎克驚為天人。這一時期,她的父親——偉大的維克多·雨果——聲名赫赫,阿黛爾與姐姐萊奧波爾蒂娜一起生活,享受著嬉戲與充滿幻想的時光。接著,另一個阿黛爾出現了,飽受折磨,時而緘默,在掙脫束縛、擺脫孤獨的流亡中走向毀滅。
1852年,小女兒阿黛爾前往澤西島和流亡的作家父親團聚,因為維克多·雨果在被路易-拿破崙·波拿巴宣佈為頭號公敵後,選擇逃離法國。阿黛爾,和母親還有兩個哥哥一樣,誤以為他們很快就能回家。她相信前去打頭陣的父親,雨果在信裡稱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他讓女兒要勇敢,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回失去的東西:“讓我們都堅強起來,團結起來吧;外在的災禍再多,也終究無法奪走真誠深邃之心靈的幸福,那才是真正的幸福。”他深信這個“小”拿破崙只不過是一個篡權者,法蘭西人民遲早會站起來反抗他。一向信賴父親的阿黛爾對此深信不疑。她已準備好追隨父親,甚至鼓勵父親要堅強不屈。
阿黛爾·雨果(1830-1915)
儘管在僅存的她的照片中,阿黛爾顯得內斂、不引人注目,但實際上她個性很強。她對他人有依賴,但也可以成為他人的依靠。姐姐萊奧波爾蒂娜十九歲不幸身亡時,是阿黛爾一直在安慰母親,關心兩個哥哥,陪父親熬過苦痛。她把自己的悲傷埋藏起來,從不提及,哪怕父母把姐姐的遺像掛滿牆壁,讓生活其中的阿黛爾不堪重負。只有在偶爾隨著信件寄送的枯花中,父親才發現小女兒靈魂的隱痛。
阿黛爾一直幻想著布魯塞爾或是倫敦,幻想著一座可供二十歲的少女構想美好生活的首都,可待到團聚的時刻臨近才得知父親在澤西島等著他們。這是一座位於英國與諾曼底海岸之間的小島,常年受大風侵襲,人跡罕至。簡直是荒山野嶺,阿黛爾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了試圖讓父親改變主意的大哥夏爾。但雨果心意已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他們不僅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尤其是大海的廣闊無垠,在流亡中,將給這位享有赫赫榮光的作家帶來慰藉和力量。但是,自從姐姐十年前溺水身亡後,水對於阿黛爾來說,就是可憎的東西。
就連她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島嶼環境的惡劣。“西邊海風陣陣,荒蕪破敗。那裡,海浪衝擊著礁石,狂風肆虐,幾處供泊船的小港灣,修修補補的小船,到處是休耕地、荒原、破舊小屋,偶爾能看到一個海邊的小村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瘦弱的牛羊,海水侵蝕的矮草,目光所及,一派窮困潦倒的景象。”留在本土的人們一直在關注雨果,看他是抵抗到底還是投降求饒。流亡條件越困苦,他的威望越高。
在日記中,阿黛爾吐露了她的不自在。她的日常活動——散會兒步,長時間寫作和彈鋼琴——已經沒有了在巴黎生活時光彩四溢的魅力,也失去了在諾曼底維爾基埃的那些午後純樸的歡愉。那裡曾是她的一切幸福之所,後來卻成了萊奧波爾蒂娜的悲劇之地。母親注意到了她漸漸滋生的憂傷,也為她的成熟和善解人意感到欣慰。“她明白所受迫害的偉大意義,”雨果夫人寫道,“對她來說,榮光戰勝了苦難。”
島上的人們對雨果一家充滿好奇,阿黛爾也令眾人傾倒。在舞會上,她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不僅因為華麗的裙子,還因為過濃的妝容。她從頭到腳都撲了粉,毫不膽怯地進入一個語言不通的圈子。追求者絡繹不絕,因為她赫赫有名的姓氏,也因為她那與生俱來的自信和她張揚的美麗。她深知自己十分耀眼,但是想保持自由之身。
阿黛爾的父母想撮合她和奧古斯特·瓦格里,萊奧波爾蒂娜亡夫的弟弟。他是細緻認真的秘書,忠誠的朋友,養子,他想擁有更多身份,但是婚約還沒有敲定。雖然大家勸這個害怕夜長夢多的理想女婿安心,卻從沒有人問過他對阿黛爾的感情。情竇初開的純真愛情的年代已不復存在。年輕的阿黛爾雖然記得自己曾在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吻過奧古斯特,但她拒絕這場包辦婚約,這場婚約會讓其他人永遠想起她已故的姐姐。
阿黛爾的固執讓人驚訝,人們還以為是她的自尊心在作祟。她,仍渴望熾熱的愛情,對婚姻這座牢籠嗤之以鼻,她想拯救受其折磨的所有女性和她的姐妹。她曾多次親眼目睹父母違背婚姻的誓言。她現在還看到母親為自己悲哀的生活哭泣,看到父親過街和他一直相好的情婦朱麗葉·德魯埃幽會,他的情婦隨他一起流亡,說白了,就是隨一大家子流亡。愛情,真正的愛情,不應該只是曖昧或者卑微的妥協。愛情,對她來說,應該有夢幻般的色彩。
流亡越拖越久,生活黯淡無光。年輕姑娘仍有火熱的激情,由內而外散發出光彩,她暗自陷在強大的情感中,這種情感可能會毀滅她,但這是身邊的人都沒想到的。在她的筆記中,輝煌伴隨著衰敗的氣息,自戀沾染了悲哀的況味。生硬又不時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顯露出一種對極致、病態和某種狂暴的熱衷。突然間,就像暴風雨中出現的一道閃電一樣,她自信地展現了自己的身體如何被慾望之火喚醒並燃起對男性肌膚的渴望。在孤獨寂寞的房間裡,阿黛爾變成了女人。他的父親遺憾地發現女兒不再是孩子了,並認為她很“令人擔心”。
他再也不懂她了。但他哪裡知道她幾個月來對年輕的鄰居約翰·羅斯暗送秋波,也沒料到她不久前遇到皮桑中尉後便無法自拔,這位迷人的英國男人在使招魂術時,在桌下他的腳碰到了她的腳。招魂,多奇怪的邂逅方式。兩人關係是否不止一個吻這麼簡單我們不得而知,但阿黛爾確信自己已經找到了真愛。
1855年,由於維克多·雨果失言說了一句拂逆維多利亞女王的話,全家人不得不立刻離開澤西島逃往根西島。阿黛爾不能忍受這種無休止的逃亡,這剝奪了她剛剛萌芽的幸福。她只有二十五歲,卻只能跟隨父親四處漂泊,而父親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結束流亡的生活。阿黛爾的兄弟,夏爾和弗朗索瓦-維克多在充實他們的人生,在四處旅行。而她只能負責記錄家庭日常,她心中的希望逐漸暗淡下去。在她修道院般的生活中“沒有消遣,沒有事情發生,沒有新面孔”。在女傭負責放到丈夫桌上的家信中,雨果夫人表達了對阿黛爾的擔心:“只有我女兒一人在虛度年華,她無能為力,也沒有辦法。”後來,聽到她丈夫說他們女兒“只愛她”時,她反駁道:“阿黛爾把青春毫無怨言不求感激地獻給了你,你還覺得她自私。誰知道她這些年受過的委屈?看到未來從自己身邊溜走她依然會傷心難過,年紀越來越大,而明天仍像今天一樣。”
因為忙於創作,雨果對這些提醒沒有作出回應。他與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活在想象之中。等他最終做出讓步,為時已晚。曾經盼著返回法國的阿黛爾已經沒了原來的興致。她拒絕外出、偷東西、自言自語;還在房間裡組織轉桌的迷信活動,召喚姐姐萊奧波爾蒂娜的魂靈給自己的愛情出主意:她應該怎樣對待皮桑?
阿黛爾沉湎在對英俊的皮桑中尉的回憶之中,給他寫了許多信催促他來娶她。在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皮桑表示他要回根西島過聖誕節。那一年是1862年,阿黛爾已經三十二歲。她以為事情已經板上釘釘,預感到皮桑先生就要向她求婚了。雨果一點都不看好這個身無分文還朝三暮四的軍官,但除了婚姻,他覺得女兒已沒有別的出路。所以儘管內心有疑慮,雨果還是承諾會給阿黛爾一筆鉅額嫁妝。但是皮桑在聖誕節第二天就出發去了加拿大,並沒有向阿黛爾求婚甚至沒有表現出絲毫意圖。是皮桑在玩弄阿黛爾和她的家人?還是阿黛爾誤解了皮桑極少的信件中的意思?皮桑回到部隊。對所有人而言,生活繼續,除了年輕的阿黛爾。
數月之後,雨果出版了《悲慘世界》。這部作品獲得巨大成功。十年的流亡生活裡,雨果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目標,即完成一部能載入史冊的鉅著。當雨果夫人在巴黎等他們一起榮歸故土時,阿黛爾卻藉此機會偷偷跑去加拿大與她深愛的那個男人相聚。她深思熟慮了幾個星期的這場旅行宣告了她的獨立。阿黛爾最終決定獨自行動:乘船、住旅館、托執行李。她願意面對未知的事物,也品嚐到了自由的味道。需要換換空氣,她在一封信中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跟父親這樣解釋道,但這個解釋讓家裡所有男人都反應激烈。雨果怕家族聲譽受損,發了阿黛爾要結婚的公告,雖然他沒有得到任何確鑿的訊息。往常一直像騎士和守護者一樣維護妹妹的弗朗索瓦-維克多這次卻譴責阿黛爾的行為是自私的。夏爾承認阿黛爾已經成年,但是她這種拋棄家人的做法讓他嘆惋。只有雨果夫人表現出寬容的態度。她始終活在一個男人的陰影之下,比起流亡,她或許曾經也更想要出發去冒險。在她眼中,女兒並“沒有違反任何世俗法規”,她只是聽從了自己內心的召喚。這些辯解在雨果看來顯得蒼白無力。即便見慣了各種風波詭譎,他還是會因為這個從此他認為“無法理解的”女兒而心神不寧。
經過漫長的旅行,阿黛爾得到的就是明白皮桑並不想娶她。在外漂泊十年之後,阿黛爾於1872年回到法國,是巴阿夫人救了她,不僅照顧她,還將她帶回法國送到雨果身邊。阿黛爾,一言不發,惶恐不安,或者只是過於憂傷,和父親也沒有任何眼神交流。雨果決定立刻將阿黛爾送去精神病院,她在那裡一直待到去世。雨果這種令人無法理解的做法在於,一生推崇人道主義的他也會一時糊塗,雖然他始終堅信可以理解他的同類人,接近他們的內心並治癒他們的創傷。對於雨果來說,阿黛爾是他沒有探索或不願去探索的幽暗之地。這或許就是阿黛爾的勝利,執拗地不讓這個一心想理解全世界的人理解自己……
作者:[法]勞拉·馬基、黃葒(譯)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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