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兩位“黑澤”以及他們不一樣的“間諜之妻”

由 解洪海 釋出於 娛樂

日本導演黑澤清常常會讓人誤以為與黑澤明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其實這二位除了姓氏相同,並無血緣。但著名導演們有時會發生一些跨時空奇異勾連,最近,黑澤清的《間諜之妻》獲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最佳導演,這部作品簡直宛如黑澤明早年某部作品的“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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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黑澤明也拍了一部聚焦“間諜之妻”的電影,《我對青春無悔》。它以真實發生在戰時日本高校的民主運動為藍本,主要人物關係也是一女兩男三個同學,兩男對一女均有情愫,女子與其中一男結為夫妻;時代背景也是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期間;男同學同樣是分別選擇了一正一邪兩條道路,一個為反戰為自由獻身,另一個成了法西斯的幫兇,昔年好友最終因為立場不同視如寇讎。

《我對青春無悔》

當然,《間諜之妻》絕非《我對青春無悔》的復刻,最大的改變在於女主角性情的轉變,她們都由人氣頗高的女演員出演,間諜之妻聰子是蒼井優,青春無悔的幸枝是原節子,均為一時之選。教授千金幸枝帶著愛人的骨灰回到他的家鄉,與從未謀面的公婆過起了異常艱辛的農耕生活,同時承受著鄉民們“賣國奴”“間諜老婆”的詛咒和歧視。七十多年前的這個間諜之妻,其實是堅韌忠貞的武士妻子之變種,同時也遵循日本傳統女性審美的套路:講述者特別同情女性的苦難、高度讚美女性的犧牲,卻並不行動也並不施以援手。

我比較懷疑黑澤明這部電影誠意幾何:畢竟,僅僅在一年半之前,他還拍了一部《最美》,這部影片描寫的是戰爭期間,一群年輕女孩組成“女子挺身隊”,她們苦幹加巧幹,為前線生產軍需物資——散發著濃厚軍國主義氣息的一部政治宣傳片。在大號吹奏的《忠誠進行曲》中,這些女孩每天都像軍人一樣操演,“愛國熱情”相當昂揚,女主角扮演者矢口洋子日後還成了黑澤明太太。

《最美》

時間間隔不到兩年,小明同學就突然從褒揚支前模範轉為謳歌自由戰士,轉彎的速度實在太快幅度實在太大,是出於真心還是向新時代遞交投名狀?不好說。

或許,幾年以後的《酩酊天使》和《野良犬》才是他對戰爭最真實的感受吧,前者瀰漫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委頓與絕望,“什麼都變了,只有這一潭髒水沒變”;《野良犬》的末尾,尋槍的警察終於撲倒殺人犯,兩隻“狗”都累癱了,遠處一群小兒唱著童謠經過,“瘋狗”突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良犬”錯愕片刻之後也陷入惘然。亂離人終做了太平犬,卻也因為一念之別,一個從良一個作惡。黑澤明借酩酊天使社群醫生之口,對那個因恐懼與奴性想重回黑老大身邊的女人大聲喝道:“日本人喜歡獻身,這是不對的!”

親身體會戰後“復健”之難,在這些作品中,黑澤明投注了自己對戰爭的反思。但終究仍是以“施害者其實也是受害者”這樣的視角出發的。至於對戰爭中那些最直接最無辜的被侵略者懷有多大程度的懺悔?難說,非常難說。與他們的德國同行那種椎心刺骨的追問和近乎自殘的反省,日本名導們在處理反戰題材時,總是那麼遮遮掩掩,甚至偶爾會讓猝不及防的觀眾遭遇二次傷害。

小津安二郎作為士兵參加過侵華戰爭(而且是施放化學武器的生化兵),但在他的自述、他接受的採訪中,從未見他痛痛快快地表達過一句清晰的懺悔(更遑論道歉)。在他最著名的一部作品中有這樣的情節,老友久別重逢,幾杯老酒下肚後撫今追昔,竟然載歌載舞地唱起當年在帝國海軍服役時的戰歌!那是一部所謂的名作,但我每看到這個段落都意難平,秋刀魚細膩哀婉的滋味立即難以下嚥,這幾個老鬼子!

所以我從來不能全心全意地愛這位舉世公認的偉大導演,藝術家不正是人類中對疼痛、對傷害、對不公最敏感的那一小撮嗎?這不是對藝術的忠誠,這是良知的欠缺。

黑澤清的《間諜之妻》,是我看到的最直接直白最不含糊含混的反戰表達。是的,不是反思戰敗而是反思戰爭,而且促使人物行動的第一推動力是義憤,對“我的同胞在一個遙遠國家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之義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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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做,日本會輸的,你會成為國家的叛徒。”

“我是一個世界主義者,我效忠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普適主義,我不能容忍不公正。”

“你說的‘正義’會殺死成千上萬的同胞,我將被侮辱為間諜的妻子。我們的幸福呢?”

“如果幸福建立在不公正之上呢?我的同胞在一個遙遠國家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我看到了,如果我是被命運選中的,我必須要做點什麼。”

這是影片中夫妻二人的一場關鍵對話。

男主角福原優作是一位成功商人,偶爾的機緣,他和侄子文雄獲得關東軍在中國東北進行人體細菌試驗的罪證,遂決計要將這一陰謀昭告天下。這樣做的目的一是要揭露當局虛偽的宣傳,“在國際政治中彈劾他們”,同時要以此敦促消極的美國人加入對日戰爭。

——尤其在這個全球化倒轉、民粹蜂起的當下,在著名導演與著名演員共同主理的一部主流電影中,聽到主人公理直氣壯地宣示,他要做“世界公民”,這是多麼彌足珍貴,那個剎那,高橋一生簡直渾身都散發著古典美的光輝。

“戰爭要結束了,日本輸了,好極了。”

——當女主為她祖國的戰敗而發出這樣的內心獨白,你能不為她的勇氣暗暗驚詫嗎?

眾人酣眠的時候,她第一個察覺到天地在震動,大轟炸來了。瘋人院所有人狼奔豕突倉皇逃命,只有聰子從容不迫,她是一個早已經預知到大結局的觀眾。她赤腳走出建築物,外面的世界已經如同煉獄,火光四起哀嚎遍地,她的背影孤獨而悽清——這樣的情形太像聖經中描繪的場景:索多瑪與蛾摩拉因為罪孽而被上帝降下天火,義人羅得一家得免,但他的妻子卻因為不捨的一回顧,成了鹽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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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之妻》在正邪鬥爭的主線之外,暗含著一個女性成長與性別角力的主題。這使得它的色彩遠比《我對青春無悔》駁雜,猶如兩種音樂動機彼此對抗、追逐、纏繞的奏鳴曲。

《間諜之妻》

畢竟,時代不同了,蒼井優不是原節子,聰子不是幸枝。如果說幸枝更多的是出於對英雄的仰望,則聰子雖然也是所謂“戀愛腦”,但她更興奮於能夠與自己崇拜的丈夫並肩戰鬥,表現出一種更積極主動的姿態而不是止步於追隨與受難。

聰子從傻白甜轉變為丈夫的反戰同盟,因為電影要故佈疑陣而略顯突兀,但更突兀的是她用舉報親人的方式捨車保帥,思路可謂清奇。夫婦約定分路出擊共赴美國,聰子卻在貨輪即將離港時被憲兵隊搜出,而她攜帶的“罪證”事實上不過是夫妻叔侄們製作的愛情電影,她脫罪了,但舉報她的,正是她的丈夫。

他是為了保護她故意為之?還是他從來就不相信她可以作為偉大事業的夥伴?或者壓根就是一次同態報復——畢竟在沒有知會他的情況下,她就向憲兵隊“舉報”了侄子文雄,文雄受到殘酷折磨。

劇末,女主行進在荒涼的海邊,哭得驚天動地歇斯底里。蒼茫無際的海的那邊是她生死不明的愛人,她為什麼痛哭?是為他們毀家紓難的事業終於達成又不得不生離死別而哀鳴?是佯狂多年終於能夠迴歸真實自我而嚎啕?是看到同胞與祖國深陷火海百感交集?是因為愛人背離的痛苦終於可以徹底釋放?

片尾緩緩打出兩行字幕“次年,福原優作被證實死亡,死亡證明有作偽的痕跡;幾年後,聰子赴美”云云。

作者再次佈下曖昧不明的迷陣:優作坐的船真的被擊沉了嗎?他是詐死嗎?他和她團聚了嗎?

一切都是歧路,通往迥異的命運。作為觀眾的我們願意相信哪一種?或許只能取決於我們自己對愛有多麼堅信——在它被那樣考驗或者說被那樣傷害之後。

聰子還是《間諜之妻》影中影戲中戲的女主,為這部默片配樂的歌曲歌詞是這樣的:“我的整個身體都沉浸在悲傷之中,這可能是短暫的愛,但它仍然給我快樂,在這個淒涼的世界,我們乘著夢想的船,但很快就沉入日光的波濤之下,我忍不住流下連串的淚水。如此短暫的愛,你和我只是短暫的一對,相信我們的心是平靜的,但在內心深處像火一樣燃燒……”

這是不是埋伏的答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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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之妻》還埋伏了迷影的彩蛋,黑澤清在影片中明確致敬了兩位前輩:小夫妻一起看電影,在新聞宣傳影片之後,正式放映的是山中貞雄的《河內山宗俊》;另一處,優作對觀影歸來的聰子說:“溝口的電影一定是部傑作吧?”

我查了一下時間表,1940年溝口健二出品的電影是《浪花女》,該片描寫了三位性格迥異的妻子,田中絹代扮演的女一號是一位主意特別硬、對丈夫的事業深度介入因而產生各種矛盾的非典型日本妻子。黑澤清是信手拈來單純致敬?還是順水推舟與自己這部“以妻之名”的作品暗通款曲?

《只為女人拍電影:溝口健二的世界》一書的作者、日本著名電影評論家佐藤忠男曾經談到過戰爭剛剛結束後,那些“應時而做”的日本電影,也提及了黑澤明的那一部。

對這些主題先行的電影,他的總體評價不高,可也坦言“但我在少年時代,對這類作品中的某些作品,例如《我對青春無悔》,就感動得五體投地。我那時確實想成為影片中所描寫的那樣的知識分子。” (得得)

[ 責編:張曉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