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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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政民、李政宰兩大最具人氣的影帝再度合體,能否“拯救”韓國電影?
我曾做過一份調查,請網友在宋康昊、薛景求、李秉憲、劉亞仁等共10位最知名的韓國電影男演員中,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位。
收到的8932次投票中,黃政民以1756票位列第一,李政宰則僅次於黃政民、河正宇、馬東錫,獲得1042票。
兩人擁有如此高的人氣,很大程度源於2013年的經典韓片《新世界》。
如今,時隔六年,這對“瘦巴巴的老爺們兒”終於再度合作,共同主演最新犯罪動作大片《從邪惡中拯救我》。
只是,這六年,韓國型別片正在發生微妙的品質改變,而“丁青”、“李子成”的“重逢”,則成為韓片影迷的情懷匯聚點,所以,某種程度而言,《從邪惡中拯救我》是一部不允許失敗的電影。
這部電影之於韓國型別片的意義,也絕不止於它所講述的故事本身。
不少中國影迷對韓國電影的感情,其深度有時不可想象。
2010年前後《追擊者》《黃海》《素媛》《熔爐》《恐怖直播》等影片的出現,使這些中國影迷對韓影在審查制度被廢除後的題材尺度及工業水準,都產生一種相當堅定的崇敬之情。
即使今年韓國型別片產生肉眼可見的口碑崩盤,依舊有人毅然維護韓片在亞洲電影中的“領先”地位,他們始終認為,“韓國電影和中國電影不在一個層次”。
這種心理對映的,其實是對“尺度”和“分級”的渴望。
但奉俊昊《寄生蟲》之後的韓國型別片,卻越來越揭示出一個只針對韓國電影的殘酷事實:
尺度不能從根本上決定一部電影的水準。
而這,就是目前韓國電影的迷局——
2020年的韓片迷失在了對尺度的突破和對工業的追求中,很難再對社會揭露和人文關懷進行審視。
2020年1月至9月,韓國重要的型別片只有寥寥幾部:
《南山的部長們》《抓住救命稻草的野獸們》《狩獵的時間》《侵入者》《清白》《#活著》《釜山行2:半島》《鐵雨2:首腦峰會》等。
其中,真正公認的佳作,只有《南山的部長們》一部,而且這一部在口碑上的成功,很大程度還得歸功於李秉憲、李星民神乎其技的表演。
這些電影在工業水準和拍攝技術上,仍然十分成熟,但對觀眾的所有刺激,也只存在於視聽(如被提名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攝影之《狩獵的時間》),或精巧的故事結構(如改編自日本小說之《抓住救命稻草的野獸們》),而不再追求心靈和社會的深層刺激。
這種影片表達上的“降維”,在《釜山行2:半島》和《鐵雨2:首腦峰會》兩部曾被觀眾列為年度期待的續集中,達到一種令人傷心的極致:
前者的“喪屍之城”、後者的“核潛艇追擊”,都在工業水準上堪比好萊塢,然而,影片的魅力僅止於此,可謂膚淺不堪。
此外,更令人吃驚的是,這兩部續片都明顯透露出今年美國影視文化對韓國電影的悄然滲透。
這種滲透突然而強烈。
《釜山行2:半島》已完全遺棄2016年《釜山行》在“亞洲喪屍電影”這一概念上的開創意味,徹底將自己併入好萊塢喪屍片的通用公式;
《鐵雨2:首腦峰會》儘管巧妙而迅速地抓住了世界局勢的及時變化,然而其內在的人物和表達,都已不再擁有2017年《鐵雨》中那種獨特而血腥的“半島風雲”氣質,反而充滿一種對美國的“獻媚”。
由此細想,《寄生蟲》榮膺奧斯卡最佳影片,無論是因為公關團隊的強大,還是有賴於影片本身質量,乍看,是韓國電影文化輸出至好萊塢的一次巔峰勝利(畢竟連特朗普都對這一結果提出質疑),其實,這也可能是韓國電影逐漸被好萊塢“文化吞併”的起點。
《鐵雨2:首腦峰會》之後,出現在中國影迷面前的第一部韓片,便是《從邪惡中拯救我》。
且先不論這部電影是否具備足夠的“心靈刺激”,但至少,它憑藉獨特而強力的韓式暴力美學,適時遏住了韓國型別大片滑向“美式思維”的步伐。
儘管2020年已面世的韓國型別片近乎“全面崩盤”,就連《新世界》《魔女》導演樸勳政最新力作《樂園之夜》,都在9月的威尼斯電影節被差評為“劇本陳舊”、“為了暴力而暴力”,但之後《盜掘》《警官之血》《夜叉》《交涉》等韓片依舊值得期待。
之所以形成這種“韓片虐我千百遍,我待韓片如初戀”的心境,是因為無論電影人還是觀眾,都遠未擺脫對韓片的兩種“依賴”。
第一種依賴,題材依賴。
韓國電影人和韓片觀眾都清楚,百無禁忌的題材,是韓片保持魅力的基礎之一,然而,韓片的題材,其實主要也就集中在三類。
其一,朝鮮半島的政治博弈。
1999姜帝圭《生死諜變》、2000樸贊鬱《共同警備區》、2013張哲洙《隱秘而偉大》、2018尹鍾彬《特工》等,都基於這種背景拍攝、製作。
其二,犯罪暴力。
這是韓片體量最重的部分,也是韓片與黃金時代港片產生曖昧聯絡的部分。
甚至,樸贊鬱、金基德等導演,還透過“加熱暴力”(《老男孩》)或“冷卻暴力”(《聖殤》),讓韓國暴力電影登上了戛納、威尼斯等藝術電影節殿堂。
《從邪惡中拯救我》就是一部典型的熱暴力韓片。
儘管影片未如樸勳政《殺人優越權》、金知雲《看見惡魔》一般擁有相當直觀的暴力鏡頭,但在這部“殺人如麻”的電影中,依然可以自那些流入下水道的鮮血,和仁南(黃政民 飾)、雷(李政宰 飾)兩位主角利用冷兵器在人體內殘忍剜割的動作,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充滿熱氣的暴力。
導演的目的,是在規避血腥場面的同時,依舊準確將暴力帶來的疼痛注入觀眾的觀影體驗中。
其三,對女性的踐踏。
不少韓片都試圖透過片中角色對底層女性生命的踐踏,喚起韓國民眾對女性人生的珍視。
這種表達往往不像《82年生的金智英》一般止於一種禮貌而辯證的思索,而是會直接在型別片中,透過剝奪女性生命而造成令人無法回神的視覺和神經衝擊。
《殺人回憶》《追擊者》皆如此。
《從邪惡中拯救我》的劇本,誠然是一個猶如元彬《大叔》般的故事,但事件的起因,尤其是兩位男主角關係的建立,卻依舊始於“一個男人對眾多女性的毀滅性傷害”。
即使編劇討巧地將這種傷害從韓國本土“移植”到日本,但其題材本質,依舊紮根在韓國。
這三種題材,也往往彼此融合。
如《殺人優越權》便綜合了以上三種,而張哲洙2010年《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則綜合了後兩種。
當然,韓國型別片遠不止這三種題材。
與1960年金綺泳《下女》一脈相承的《寄生蟲》,便延續著韓片對社會階級的持久探索;
而嚴宥娜《詞典》、李濬益《茲山魚譜》等,則在日殖民時期的朝鮮語詞典、韓國最早的魚類圖鑑等文化譜系上,開拓新的型別片領地。
儘管如此,韓片過分依賴政治和暴力尺度,已是不爭的事實。
在文在寅表示“將進一步提供大膽製作電影的環境”之後,韓國電影人似乎也進一步“不思進取”地只抓住了“大膽”這一關鍵詞,而放棄了其它。
同時,《從邪惡中拯救我》暴露了韓片的另一種依賴,演員依賴。
甚至可以說,這是一部因演員而成立的影片,至於它的故事,已不再重要。
曾參與《黃海》《我是殺人犯》等影片製作,並以驚悚片《辦公室》被提名戛納金攝影機獎的導演洪元燦,其實也深知黃政民、李政宰合體,必會自《新世界》借來足夠的影響力。
因此,洪元燦不遮不掩,透過兩場戲直接告訴觀眾,“我在致敬《新世界》,而這也是你們希望看到的”。
最明顯的一場,即黃政民再度化身“電梯戰神”,只是,這一次的規模和慘烈程度都遠未達《新世界》標準;
另一場,則是黃政民站在夜晚的江邊通電話,幽藍的色調、孤獨的背影,同《新世界》中“江邊的李政宰”如出一轍。
正如現今的港片轉來轉去總是梁朝偉、劉德華、梁家輝、古天樂、張家輝等成名於黃金時代的演員,如今的韓片,也在依靠宋康昊、薛景求、黃政民、李政宰、李秉憲等演員維持質感。
甚至,不同於香港男演員只需保持一種正常水準,韓國男演員更肩負著使命——
他們必須在層出不窮的型別片中,不斷修煉自己在表演上的魅力,從而成為托起日漸沒落的韓國型別片的基石。
他們不得不用自己的臉和身體,以及更趨深邃的氣質,“拯救”韓國電影。
影迷期待《摩加迪沙》《竊聽》《柏林2:觀察者》等韓片,一個重要的原因,即金允石、趙寅成、李政宰、河正宇等響噹噹的演員之名。
即便黃政民、李政宰在7年前的《新世界》中已是演技不俗,但今天《從邪惡中拯救我》中他們的臉,似乎依然產生了質的蛻變。
影片開場,陰暗房間中漸變的光線慢慢托出黃政民的臉——
正在實施謀殺的仁南,面部的每一個細節,都在傳達有力而極致的情緒。
之後影片更透過獨特的打光,令黃政民臉上的毛孔、絨毛纖毫畢現。
那種堅硬的金黃色,使黃政民充滿歲月痕跡。
李政宰則在影片的第25分鐘出場。
鏡頭從棺中屍體的方向,仰拍李政宰飾演的雷探視哥哥屍體的表情。
只是眼珠的翻動,李政宰便精準詮釋出雷悲傷而毒辣的複雜心理,其表演細節,比之《新世界》時期更見功力。
這就是韓國演員,沒有頂點,只有進化。
乍看,《從邪惡中拯救我》擁有一個複雜的故事結構:
泰國曼谷存在大規模器官買賣,一個絕望的韓國男人為拯救自己的女兒,隻身深入曼谷。 曼谷的器官買賣集團和警局又有利益勾結。 此時,另一個暴力成癮的男人則自日本趕往泰國,追殺這個韓國男人。
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用四方勢力架構出三條故事線的劇本。
但導演卻三下五除二,將之處理成了一部“單線電影”,而且,推動情節發展的,依舊是“單純的暴力”。
儘管在題材細分上,這部影片與《新世界》隸屬不同,但洪元燦一定因為演員的關係,在參照《新世界》製作自己的影片。
除了“電梯”、“江岸”兩處安排,洪元燦還特意透過選角,讓黃政民、李政宰的角色屬性完成了對換——
《新世界》中李政宰持有的第一男主角視角,到了《從邪惡中拯救我》,給了黃政民。
對洪元燦而言,這既可以區別於《新世界》,同時也不至於破壞觀眾對“黃政民李政宰合體”的期待。
但作為今年最重磅的韓國型別片之一,這部電影在《新世界》基礎上所做的改變遠不止此。
更重要的,也即可以稱之為“韓片沒落”原因的,是一種拋棄——
《從邪惡中拯救我》既拋棄了更宏大的格局,同時也拋棄了更思辨的結局。
影片擁有如此複雜的權力或利益結構,卻未能形成網狀敘事,而採用食之無味的線狀敘事,《新世界》卻能在故事環境和人物內心都形成搖擺不定的波紋狀態;
而這部電影的結局雖遵循了韓片一貫的慘烈,但終究還是停留於暴力層面,而未如《新世界》升級至真正的抉擇層面。
格局的驟縮和結局的扁平,正是如今韓國電影風采不再的重要原因。
《新世界》的結局解決了香港黑幫片的終極疑惑:臥底那麼厲害,為什麼不自己上位呢?
問題如此清晰,韓片卻依然難以“破局”,一個主要原因,即“技術對藝術的矇蔽”——
韓國電影已擁有相當成熟的工業水準和製作流程,這樣的狀態,無論對於哪個國家(地區)的電影發展,都會是一種令人耽溺的舒適。
好萊塢如此,中國香港如此。
《新世界》的“死對頭”《無間道》
當電影人已在熟門熟路的拍攝製作技術中得心應手,他們便很難再去追求令人痛苦的藝術、情感,或思想。
這並非因為他們易於滿足,而是因為,成熟的技術會令人產生這樣的錯覺——
眼下的,即是最好的。
所以,技術需要不斷的發展與探索,以使目前成熟的技術再回歸到“青澀”和“匱乏”,如此才能在技術的變革、升級中,同步引起創作思潮的爆發。
劉慈欣就曾在短篇《黃金原野》中設定了一個“遙遠而假想的技術”,引領人類持續科技探索的步伐。
而李安導演近些年沉迷於對幀率和沉浸感的技術嘗試,原因或也在於此。
當《從邪惡中拯救我》已經可以透過對暴力的技術性展現,令觀眾因視聽而產生絕對的觀影高潮,那麼也許,它就不應該再將觀眾的情感套牢在“黃政民李政宰合體”這件事上,而應追求更高階的、可以讓韓片再度輝煌的光影元素,這種元素,往往只能自內突破從而閃現。
畢竟,嚴格來講,電影演員也是電影技術之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