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國內電影市場的“泛喜劇化”創作傾向尤為明顯,以開心麻花出品為代表的國產喜劇影片既引領了觀眾的觀影口味,同時也大幅提升了觀眾的幽默閾值。相較於《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等前輩喜劇,《人生路不熟》既展現了不俗的喜劇製作水平,同時也暴露出當下國產喜劇創作的一些弊病。
頗有水準的喜劇製作水平
平心而論,《人生路不熟》在喜劇形式層面的打造堪稱完整。既有《萬萬沒想到》系列的專業喜劇導演易小星操刀,加之喬杉、馬麗、田雨、常遠、尹正等頗有觀眾緣的喜劇明星助陣,又有範丞丞、張婧儀這類流量新人作為顏值擔當,還有張百喬、李宗恆等演員作為自媒體輿論保障。在100分鐘的標準片長裡,影片以公路喜劇的形式為觀眾呈現了一場“陰差陽錯、插科打諢”的搞笑之旅,從影院反映來看,影片笑料緊密,全場笑聲不斷,一個接一個的搞笑橋段讓影迷毫無“尿點”。作為一部單純的“搞笑片”來說,《人生路不熟》在製作水平層面無疑是及格的。
喜劇電影的創作策略很大程度上體現為:既滿足觀眾期待,又帶給觀眾意外。就這一點來看,《人生路不熟》採用了一個相當聰明的辦法,影片用自成一體的公路片敘事模式,以老岳丈考察女婿為敘事線索,用密不透風的笑料橋段串聯起一系列別具心裁的空間場所。
譬如影片開頭的海鮮市場一段,導演透過女婿認錯老丈人的“錯位”情境,用一種借鑑“成龍喜劇”元素的手法,在一系列陰差陽錯的打鬥之後,成功地在“豬肉凍人”的情節點達到了喜劇效果的頂峰。除此之外,主創團隊也充分認識到電影是一種“互文字”。影片中,當一行人抵達浴場之時,觀眾席不約而同發出了笑聲,以《屌絲男士》《沐浴之王》奠定銀幕形象的喬杉此刻成為天然的笑料,這無疑是一次成功的“互文字”挪用。當“千萬大V”張百喬、李宗恆飾演的“油耗子”出場之時,影片又成功地與短影片受眾結合為一體。
可以說,在營造笑料方面,影片主創團隊不可謂不用心良苦,藉助聲畫的錯位、人與環境的反差、空間有機布排喜劇動作等一系列手法,用一切努力盡可能將笑料的密度融進有限的片長之中。
如果喜劇片是一瓶飲料,那麼《人生路不熟》絕對算得上是一瓶濃縮果汁,不僅喜劇味兒夠濃,敘事調料的播撒也稱得上可圈可點。透過簡單而清晰的劇情預設、自帶反差笑料的人物設定,成功地塑造了“笨女婿”與“黴岳丈”這一對兒銀幕活寶,有意地切中了當下社會尤為熱點的“娶媳婦難”問題。可以說,從打磨一個標準國產喜劇的外殼來看,《人生路不熟》避開了雷區,做得可圈可點,影片夠搞笑、夠溫暖也足夠正能量。
懸浮化的劇情內容難接地氣
《人生路不熟》的片名依然借鑑了《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李茶的姑媽》等影片所採用的“諧音梗”設計。“人生路不熟”同樣有兩重意味:人對環境陌生、不熟悉路是表層語義,潛在語義則是“人的一生,該如何度過?”的深層意義,主創團隊試圖透過一系列喜劇段落寓教於樂,昇華出“人生選擇”這一宏觀命題。只可惜,主創團隊想象很豐滿,但實際的效果卻並不盡人意。
首先,影片的人物設定就過於匠意,從而難讓觀眾感同身受。影片有意從性格層面預設極具反差的角色,柔弱卻會武術的女兒、蠢笨卻好運的女婿、剽悍卻包容的岳母、威嚴卻又滑稽的岳丈共處一堂,固然熱鬧非凡,笑料滿滿,細思卻頗為不合情理,過於反差的特質融於一人身上,畢竟遠離於現實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群。除此之外,人物之間的關係互動也過於理想化與溫情化。有網友笑稱:“做女婿到這份上還能獲得岳丈原諒並喜結良緣,簡直離譜。”由此可見,影片雖然做出了足夠的“笑果”,但這些“笑果”卻因沒有現實的根基從而難以讓人信服,人物之間的碰撞與反應也過於違背常識,最終的結果也只能讓觀眾發笑之後,一無所得。
其次,影片的情節內容也過於不合情理,從而大大削弱影片所營造的敘事幻覺。電影固然是造夢的機器,但夢絕不是天馬行空的胡編亂造。公路片敘事固然可以很大程度迴避敘事的邏輯關聯,但影片敘事的空間卻與角色身份大相徑庭。華麗浴所、房車基地、度假山莊等一系列高檔場所的設計,顯然與“大貨司機”的生活習慣與經濟水平不相吻合。“笨女婿”弄毀了“老岳丈”故舊的房車,最後僅僅是道歉了事,雖然為影片貢獻了溫情的氛圍,但同時也想象性地縫合了人與人之間經濟、文化、性格的差異與矛盾。迴避矛盾的確讓觀眾感到輕鬆,但同樣也讓觀眾感到虛假。
最後,影片的主題昇華也頗為刻意,從而有流於說教之嫌。影片以片名“人生路不熟”為引子,試圖透過一場滑稽之旅,展開對人生取捨的深度探討。可惜的是,情節之間的邏輯關聯並不支援這一深刻命題。為了展開探討,影片有意天降了“油耗子”團伙作為反派人物,從而為影片營造敘事推力。但這一設計卻不著邊際,反派引出的危機情境不夠驚險,情境也缺少足夠的人性考驗力度,更不能充分闡釋“老岳丈”對“笨女婿”認識轉變的過程,最終只能是強行拼湊,敷衍了事。
由於人物、劇情、思想的呈現上流於嬉鬧而淺顯,影片也不可避免地流於“懸浮”。所謂懸浮,本質上就是不接地氣,用恩格斯的話說,就是沒有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喜劇的本質絕不僅僅是嬉笑怒罵,而是一種笑中有淚的高階幽默,其間包裹著深刻的悲劇核心。
喜劇電影的未來在哪裡?
上映12天后《人生路不熟》累計票房已過7億元,但網路上的評價卻褒貶不一。可以預見的是,國產喜劇影片很難再回到動輒二三十億元的票房高峰,在電影市場歷經數年的喜劇洗禮之後,觀眾也開始對喜劇電影產生審美疲勞,在這樣的背景下,喜劇電影如何自我突破、自我革新以重獲觀眾的認可,正是當下喜劇人需要考慮的問題。
近年以來,中國影壇的喜劇人有一種錯誤認知,不乏大量的科班影人與跨界影人認為:喜劇只是單純的搞笑,是一場與觀眾互動的“笑聲消費”。實質上,縱觀世界影壇,無論是早年的卓別林、基頓、雅克·塔蒂,還是當代的金·凱瑞、憨豆先生乃至中國香港的許冠文、周星馳等人,喜劇電影絕非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搞笑娛樂,而是飽含著幽默與哲思的藝術作品。
喜劇的核心是幽默,幽默並不是單純的搞笑,不是拿著癢癢撓去撓觀眾的胳肢窩。相反,“幽默”是一種心靈深沉的觸動,就像卓別林一板一眼地吃著皮鞋一般,幽默是反常規的,也是無聲的宣洩,是主人公身處苦難而不自知的悲憫。笑聲,只是幽默的一種結果,高階的幽默並不以讓人發笑為目的,相反,它總是寓有聲於無形,寓笑於淚,寓悲於樂。
喜劇的生命是創新,創新不一定是新的技術手段或是新的題材,而是一種不可取代的個人風格創造。縱觀近些年的喜劇電影,猶如是一個導演重複拍攝的作品,這種高度同質化的影片持續供應給市場,猶如讓觀眾反覆吃同一道菜,觀影的體驗也必然逐漸走向麻木,豈能讓觀眾一而再、再而三地買單?
喜劇的本質是人道,就像薩特所言,人道主義是一種存在主義。所謂“人道”,正是要關心真正的、正在發生的人類的切身處境。也正如此,無論喜劇的形態多麼多變,風格有多麼突破,無論它採用了多麼先進的技術與多麼花哨的技法,它總是一種摻不得虛假的現實主義。只有真誠地展現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觀眾才能與劇中人同悲歡、共命運。倘若只是想象性地調和人類的矛盾,這樣的“偽喜劇”,又怎能贏得觀眾的尊重?
總的來說,《人生路不熟》是一部有優點、但沒有突出優點的作品。它固然是成熟的商業品,但卻不能讓觀眾耳目一新的同時,從頭到腳接受一次精神的洗禮。就像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固然能夠飽腹充飢,但歸根到底,還是欠缺營養的。所謂“營養”,正是高階的幽默、風格的創新、思想的人道。
作者:王雪璞(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中韓新媒體學院講師)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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