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的表演,有著很純粹的質感,你幾乎體會不到什麼角色之外的,讓人“出戏”的因素,角色的色彩不被任何顏色侵染,甚至包括他本人的色彩。演員本人的痕跡減輕了,不同角色的不同味道,也就出來了。
同時張譯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基本沒有什麼固定的“招數”或者“套路”,表情和動作也是自然流露,沒有雕琢的痕跡,是舉重若輕還是力透紙背,根據角色和任務需要而定。這也是為什麼張譯飾演的角色雖多,卻鮮少有雷同、重複之感,不會“演誰都像他自己”。他使勁琢磨人物,卻未必使勁呈現人物;他的形象也許平凡,但善於用技巧把平凡演繹得不凡。
能夠憑一部作品同時獲得金雞獎和百花獎這兩大最具分量的中國電影表演獎項的男演員並不多,如楊在葆(《血,總是熱的》)、呂曉禾(《高山下的花環》)、李雪健(《焦裕祿》)、李保田(《鳳凰琴》)等。如今,這個並不算長的名單上又增加了張譯(《懸崖之上》)。同時,也是憑藉這部影片,張譯躋身中國電影的“百億票房男主演”,在票房成績上與黃渤、吳京、沈騰、徐崢、鄧超等業界一線男演員進入同一行列。
有業內重量級獎項傍身,也具備商業號召力和觀眾的信賴,現如今的張譯,已經是中國電影行業的代表性人物,身處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創作的第一梯隊。結合他的表演創作水平來看,這一切似乎是理所應當的。然而,光輝成就的背後,是他在二十年演員生涯中面對無數次挫折和失望時的“不拋棄、不放棄”。
“張再來”和“不好合作的演員”
除了演員,張譯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身份——一名兵齡十年的退伍軍人。他的演員生涯中幾個最為關鍵的節點,都和部隊息息相關。
1994年,16歲的張譯曾在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播大學)播音主持系的專業課考試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雖然由於高中尚未畢業只好作罷,但張譯從此立志要從事演藝行業。後來的三年,他在哈爾濱話劇院學習過表演,也陸續去考了北廣、中戲和軍藝,卻因為各種緣故接連失利。不服輸的張譯開始了“北漂”生涯,到了1997年,19歲的張譯終於在北京軍區戰友話劇團開始了演員職業和軍人職業的雙重起步。1997年到2006年,是張譯畢生難忘的軍旅歲月,也是他在演員道路上備受打擊的十年。很多人並不看好張譯當演員,覺得他既不夠帥,也不是有特色的醜,在外形上就可以“一票否決”。張譯給不少劇組投過自己的照片和簡歷,長達五年的時間,它們石沉大海,沒有劇組錄取他。張譯也在劇場和片場做過場記、劇務、主持人、配音演員等工作,為了他熱愛的表演事業,張譯始終守住這份在行業裡沉浸的虔心和定力。
2006年出演電視劇《士兵突擊》,是張譯演員生涯的一個重要節點,這個翻身的機會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張譯沉澱積累了多年,並且在關鍵時刻極力爭取的結果。2002年,張譯曾在部隊參與排演話劇版《士兵突擊》,那時他擔任的是袁朗一角的B角,幾乎沒什麼登臺表演的機會,卻在一次次漫長的磨練中,熟記了所有臺詞,透徹地理解了全劇的思想和情感。2006年,《士兵突擊》要拍成電視劇,導演康洪雷曾經在2005年與張譯合作過電視劇《民工》。為了能夠參演劇版《士兵突擊》,張譯手書一份3000字的自薦信,陳述了自己扮演許三多的種種優勢。最終他得到的角色是七連的“模範班長”史今,雖然戲份不算太多,但張譯牢牢地抓住了這次機會,塑造了一個認真而不失仁慈,鐵血中有著柔情的軍人形象,其隱忍、無私的奉獻精神,是軍人品質的感人註解。張譯塑造的史今,在男性群像個個出彩的《士兵突擊》中也不落下乘,贏得了相當多觀眾的喜愛,他也從此開始嶄露頭角,參演了《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鋼鐵年代》《雪花那個飄》《北京愛情故事》《溫州一家人》《辣媽正傳》《雞毛飛上天》等優秀國產電視劇。張譯戲路寬廣,從真漢子到小男人,從知識分子到生意人都可以駕馭。隨著他的演技得到越來越多的肯定,張譯逐漸從小熒幕走上大銀幕,在《匹夫》《搜尋》《親愛的》《黃金時代》《山河故人》《繡春刀·修羅戰場》《追兇者也》《我不是潘金蓮》等近年來國產電影代表作品中擔任配角。
2018年,張譯主演電影《紅海行動》,這是他在電影裡首次擔綱主演,而角色又是一名軍人——中國海軍蛟龍突擊隊隊長楊銳。這部展現大國風範、強軍征途的新主流電影大獲成功,張譯也在此後進入了表演創作的收穫期。2019年,他參演了國慶七十週年重磅影片《我和我的祖國》《攀登者》。2020年,他同時出演了四部重量級影片《八佰》《金剛川》《一秒鐘》《我和我的家鄉》。2021年,他與張藝謀導演二度合作了《懸崖之上》,2022年,他們又第三次合作了影片《狙擊手》。
十年軍旅生涯,不但成就了張譯的藝術創作,也為他的人生打下了艱苦奮鬥、頑強作戰的底色,《士兵突擊》中“不拋棄、不放棄”的鋼七連精神,也是張譯執著於夢想,最終百鍊成鋼的寫照。他曾經說過,當兵久了就會明白,要戒除自由散漫,任務在面前的時候,要能衝出去。由是觀之,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他確有超乎尋常的意志力和堅韌的心性,從不走捷徑,總是選擇艱苦實幹的路,有著敢衝敢拼的硬派作風。為了完成《懸崖之上》中的電擊受刑段落,張譯提前準備了儀器,把電流接到自己的臉部、手臂、腹部,感受電流對肌理的影響,在一次次體驗和模仿之中探索精準的真 實感。在《金剛川》劇組,張譯得到外號“張再來”,因為他精益求精,拍完一條後就會要求導演“再來一次”,總覺得自己還能做得更好。拍攝《紅海行動》時,他在爆破戲中腿部受傷,按照常見的做法,後面他的動作戲可以由替身演員完成。但是張譯拒絕了替身,堅持要親歷親為,於是劇組為他“量身定做”了楊銳受腿傷的戲份,讓張譯以瘸腿的形態完成全部表演。在《雞毛飛上天》中他扮演浙商,去學習當地口音、觀察當地市場裡的生意人。張譯自嘲自己是“不好合作的演員”,因為他對劇本挑剔、對合作演員挑剔、對拍攝結果挑剔,創作時又有自己的想法,甚至還會跟編劇導演商量著改戲。他在表演創作上的嚴謹、較真,有種近乎於“軸”的執著,延續著他早年對職業理想的不拋棄、不放棄。
他使勁琢磨人物,卻未必使勁呈現人物
總結張譯的表演特質,最突出的一點就在於他呈現角色時投入、真誠的狀態,觀眾能夠體會到他的信念感。當他眼神篤定地沉浸在規定情境和人物狀態中,他在相信這個人物所相信的,而他的專注,則讓觀眾進一步產生了認同感。張譯的表演,有著很純粹的質感,你幾乎體會不到什麼角色之外的,讓人“出戏”的因素,角色的色彩不被任何顏色侵染,甚至包括他本人的色彩。演員本人的痕跡減輕了,不同角色的不同味道,也就出來了。
在創作《懸崖之上》時,為了塑造好地下工作者張憲臣,張譯做了很多前期工作。但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如何站在現代人的角度認同張憲臣捨生取義的選擇。張憲臣在敵人面前暴露,威逼利誘之下他都堅貞不屈,甚至下了必死的決心,為了塑造這樣的人物和情節,張譯認為首先應該真正地認可角色,理解信仰和革命的神聖,同時要體現人物的軟肋,演員把這些精神和情感理順了,觀眾才會接受。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影片中張憲臣在被敵人處決的時,最後一個表情是微微一笑。張憲臣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但依然拒不招供,並且和戰友裡應外合,完成了任務,最大程度地保全了所有他在乎的戰友和家人。面對死亡,他支撐著身體站立,堅決不跪,並且微微揚起頭,似乎在看著天空,也好像在遙想勝利光明的未來,槍聲響起的那一刻,他依然掛著鬆快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有更多的人從此看到了生的希望。
同時,張譯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基本沒有什麼固定的“招數”或者“套路”,表情和動作也是自然流露,沒有雕琢的痕跡,是舉重若輕還是力透紙背,都根據角色和表演需要而定。這也是為什麼張譯飾演的角色雖多,卻鮮少有雷同、重複之感,不會“演誰都像他自己”。他使勁琢磨人物,卻未必使勁呈現人物;他的形象也許平凡,但善於用技巧把平凡演繹得不凡。張譯基本不採用誇張過火的表演處理,很少“用力過猛”,他曾經從貓那種直接的本能反應中獲得表演的靈感,理解什麼是真實的、不虛浮的交流。在《士兵突擊》中,張譯飾演的史今班長起初並不看好許三多(王寶強飾)當兵,可是在交流中他逐漸被許三多打動,內心深處的隱痛湧起,再加上酒過三巡,史今心一橫,決定收下許三多。張譯重複的臺詞,顯得語無倫次,用異乎尋常的激動展現史今的走心,突出他淳樸、簡單的心性,更讓人品味到這個人物的歷史和心結。在這場戲中,觀眾不僅看到了史今接納了許三多,更看到了史今對自我的重新接納。
另外,張譯的創作方式固然腳踏實地,但並不是不知變通,他的訪談和自述總是體現出對錶演藝術的深度思考,且有很多靈性和巧勁的部分。張譯曾研究過自己外形上的侷限——單眼皮,思索自己如何能像雙眼皮那樣生動、傳神地表達情感。既然單眼皮限制了眼神戲的發揮,張譯就調動面部的其他因素來提升表現力,讓表情、神態、呼吸、語氣、動作共同配合,豐富地刻畫人物。
在《雞毛飛上天》中有一段非常著名的“煽情”表演。張譯飾演的陳江河苦尋八年心愛之人,終於在即將開動的火車上看到了對面車窗裡的她。此時的表情表演處理節制而有層次感,先是恍惚不敢相信,所以面部表情一時間是鬆弛的,發力點在眼珠上,眼圈發紅。確定對面真是心心念唸的駱玉珠(殷桃飾),心情太過激動和突然,眼神直勾勾的,甚至不捨得眨眼,動作反而虛弱無力,徒勞地拍著手也沒有聲響,嗓子發乾,只能用口型喚她的名字。終於喊出聲,駱玉珠發現了陳江河,卻不願意相認。此時張譯的表情哭笑莫辨,漸漸轉為焦急,呼吸聲變得急促,帶著哭腔,開始大聲喊話、傾訴衷腸。在人物情感盡情流瀉之前,欲揚先抑地給他設定障礙,收住出口,造成一種延宕的藝術效果,更凸顯了情感的強烈程度。
張譯在表演創作上的嚴謹和用心,為他贏得了很多導演的信任。張藝謀導演曾評價張譯是個好演員,角色交給他就一定琢磨得比導演還要透徹。徐崢覺得張譯身上有著“豁出去”的勁兒,並向張藝謀導演推薦了張譯來出演《一秒鐘》。曹保平導演也在《追兇者也》中保留了張譯自己創作出來的“董小鳳遷怒掌摑鄰座乘客”的表演段落,從作品呈現來看,這一段頗有些神來之筆,將人物心狠手辣卻不著調的矛盾特質幽默地呈現出來。
演員共情能力的前提是瞭解觀眾
張譯與改革開放同齡。改革開放四十年之際,四十歲的張譯憑藉《雞毛飛上天》獲得第29屆中國電視金鷹獎觀眾最喜愛的男演員獎。他在領獎臺上感慨道,“我看到過一個‘改革開放四十年的四十部優秀電視作品’的總結,非常有幸,我參演了四部。”這四部電視 劇,《士兵 突擊》《我的團長 我的團》《溫州一家人》《雞毛飛上天》恰好記錄了張譯作為一個勤奮的演員與行業共同發展的歷程,也折射了不同時代國人的精神面貌和形象變遷。
張譯本身的形象和氣質,比較接近於一個當代城市裡的小人物,他也飾演過不少具有強烈當代氣息的角色,例如《溫州一家人》中的小生意人周麥狗、《雞毛飛上天》中商海沉浮的商人陳江河、《辣媽正傳》中受“夾縫氣”的奶爸元寶、《北京愛情故事》中的北漂農村小子石小猛,《親愛的》中執著尋子、痛悔交織的商人韓德中,《山河故人》中去國懷鄉的煤老闆張晉生,等等。這些人物儘管不盡相同,但他們都在命運的漩渦中不服輸地掙扎,在情與理的困境中進退兩難,他們渴望掙得更好的生活,總能讓觀眾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的奮鬥者。即便是《江湖兒女》中欠了風流債被訛的食客,《我不是潘金蓮》中溜鬚拍馬、自作聰明的賈聰明這類戲份很少且不夠正面的角色,張譯也能抓住短暫的出場時間,將人物的一個橫截面呈現得飽滿、生動、自洽,強化了角色本身的諷刺意味。無論角色大小、戲份輕重,張譯都演得投入、動情,也總能引發觀眾的共情。
在張譯看來,共情能力是當下創作環境中演員最重要的能力。觀眾的欣賞水平和眼光正在與日俱增,所以演員的水平和審美也要提升。因此,演員要研究市場,瞭解觀眾,才能創作與觀眾共情的作品,才能打動觀眾。
對於時代和創作的關係,張譯有著深刻的認知。他認為時代是藝術創作的基礎,提供豐富的生活素材,時代的鉅變才能催生出多姿多彩的文藝作品。就像陳江河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是生逢改革開放,恐怕就沒有那些跌宕起伏的商海弄潮了,想做生意都很難。因此,張譯在表演創作中體現出來的真摯態度,以及對普通人櫛風沐雨的奮鬥歷程的謳歌與關懷,正是表演創作呼應時代最好的方式。
作者:羅馨兒 (戲劇影視學博士後、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講師)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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