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消失的羅曼蒂克與成為快消品的愛情電影

作為一種長久以來的經典型別,自電影開始有“敘事”起,愛情便成為某種重要的元素昭示了“型別片”的可能。拍攝於1921年的《海誓》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部愛情電影,從它開始,銀幕的世界總與愛情相遇,百年來上演著無數愛情的模樣。

然而,似乎在不知覺間,愛情成為了大銀幕的稀缺品,只在某些特別的檔期短期出現,檔期一過就“查無此片”。


作為一種特別供應的愛情電影及其“不靈”

張愛玲在散文《愛》中寫道:“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寥寥數句言盡了愛情的超驗性。古往今來,無數藝術作品試圖描摹這種無可替代的超驗性,電影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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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銀幕裡的愛情百轉千回,它們是《重慶森林》裡的心動,是《甜蜜蜜》裡的堅韌,是《開往春天的地鐵》裡的曖昧,是《獨自等待》裡的遺憾……姿態萬種,形式百變,愛情電影如一支妙筆,一年四季在大銀幕上摹寫著浮世中的男男女女。

然而近年來,愛情電影正在成為一種“檔期特供”,一種只在特定節日出現的套餐選項,其功能只限於與玫瑰花、燭光晚餐一起營造節日的儀式感。拿前不久的七夕檔來看,上映的四部愛情電影《念念相忘》《燃冬》《最遺憾是錯過你》和《愛犬奇緣》幾乎全部敗北,沒有掀起大的水花,顯得落寞,悄然而至,失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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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2·14”情人節檔和“5·20”檔,這些與愛情有關的特定檔期,都共同呈現出某種疲軟。而頗值得玩味的是,儘管之前的愛情片常被詬病為單一和懸浮,但不能否認的是它們曾具有相當程度的票房號召力,《前任3》的19.4億、《後來的我們》的13.6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的9.5億……這些驚人的票房資料作為一種現象,張揚著愛情片的在場。而如今,連市場也要選擇轉身離場,不再對愛情電影下注。換言之,如果將愛情看作廣義上的“羅曼蒂克”,那麼國產銀幕則掉進“羅曼蒂克的消失”中,陷入“無處安放”的愛情困境裡。

更有意味的是,大銀幕裡愛情稀缺的同時,小螢幕裡的愛情卻氾濫成災,呈現出整齊劃一的造型。某種意義上,稀缺和氾濫作為當下愛情現狀的一體兩面,顯示了其空心的內在。從本質上而言,在這個一切皆速食的時代,人們已無暇顧及真心的愛情,更難以體悟“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的真正意義。因此,愛情的稀缺與氾濫都成為了一種對超驗性想象力缺失的直接表現,如韓炳哲所提示的——這是當今時代的“愛慾之死”。同時也要指出的是,客觀上來看,隨著國產電影市場進入百億時代以來,電影市場的能量不斷被釋放,其他型別片的巨大聲量正在擠壓和掩蓋著愛情型別的市場佔有率,加速了愛情電影的“不靈”。


愛情電影真空:套路化、標籤化與汙名化

銀幕裡的羅曼蒂克究竟是如何消失以至“不靈”的?或許還是要回到它的原點——愛情。當愛情遭遇套路化、標籤化甚至是汙名化,便立即失卻了真誠,愛情本身也隨之消失。

作為一種型別片,愛情片往往是中小成本的體量,在檔期的加持下,顯示出其“特供”的意義。也因此,為了獲得市場上的快速回應,愛情片常常基於“短、平、快”的原則而製造,於是,無可避免的套路化成為這一製造環節裡的基本邏輯。所謂套路,即第一次是可信感,第二次是懷疑感,第三次便是被欺騙感。恰在於此,當年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能夠引發萬人空巷的效應,青春敘事成為愛情片的有效公式,而如今套用相似公式的《念念相忘》卻無法再輕易挑起大眾的神經,套路化的模仿致其徒有形式,難現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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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套路化的公式裡,標籤化是愛情片常常難以避免的一種存在。無論是前些年裡“單身狗”“剩女”的廣泛傳播,還是當下盛行的“戀愛腦”“心機女”“渣男”等帶有道德判斷的詞語,都成為某種識別愛情的標籤,呈現了愛情的可量化和可計算。與《念念相忘》標識了一種男女之間情感上沒有他者的“完美”不同,《燃冬》效法《祖與佔》,講述了一個“三人行”的故事,在這樣的人物設定下,感情的糾纏在三人中展開,曖昧和混容的氛圍隨之生成。然而,影片也因此受到不少指摘,直指男女主角都有“渣”的底色,尤其是女主角在兩個男人之間遊離徘徊的處理,成為她被“定罪”的直接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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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例子並不鮮見,當標籤成為一種絕對正確的價值判斷,愛情電影便陷入了被汙名化的桎梏。如上映於2021年的《第一爐香》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小說,被總結為“戀愛腦+渣男”的組合。更有甚者,20多年前的《甜蜜蜜》被重新闡釋為“心機女+渣男”的“不正確”價值觀。要注意的是,被汙名化的愛情早已脫離了愛情的終極意義。正如《愛情的哲學》中所指出的:“其實愛情自成一個世界,由強烈情緒誘發豐富想象和精彩觀念的美妙世界……直接訴諸感官經驗而取得價值,並非訴諸理性與知識。”也就是說,如果愛情能夠被量化和計算,那麼愛情的核心就必然難以成立,更重要的是,如此的簡化不僅簡化了愛情本身,也簡化了人性,這是其中的悖論所在。於是,愛情的“失落”不單體現在對愛情細節的質疑,更是對愛情作為一種結構性認知的整體撼動。


績效社會與“失落”的愛情

豆瓣電影中有一個“20部高分經典愛情片榜單”,位列榜首的是20多前的經典愛情片《泰坦尼克號》,排在第二名的是《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另外有四部華語電影列於其中,分別是《甜蜜蜜》《重慶森林》《倩女幽魂》《花樣年華》。若依照前面的判斷邏輯,那麼這幾部電影都得面臨被“審判”,如《泰坦尼克號》裡羅絲與傑克的愛情從一開始便陷入三角的關係裡;《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裡的至尊寶同樣談不上“合格”;《花樣年華》則從頭至尾在講述一個“愛情不正確”的故事。繼此,當愛情以某種標準答案為表徵,“戀愛審判”就得以成立,隨之則容易陷入“戀愛羞恥”的怪圈中,這也是當下各類情感博主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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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情感博主以變幻的營銷策略宣揚個人的“愛情聖經”時,關乎男女之間的情感拉扯與一切外物相關,卻唯獨少了愛情本身。1923年,由時任北大哲學系教授張競生引發的“愛情定則”事件,是中國歷史上首次關於愛情的大討論,在這次討論的聲音中,還包括魯迅、周作人、北大教授梁鏡堯等知識分子。彼時在五四運動的強烈衝蕩震動下,曾經私人性的愛情作為一種主體性的彰示,在公共空間裡擁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這場大討論並沒有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關鍵並不在於答案,而在於愛情被賦予現代性的標識,某種意義上正是時代的註解。

百年後的當下,愛情已不再被關心。如果觀察“20部高分經典愛情片榜單”,一個有意味的發現是,絕大多數電影都拍攝於很多年前,新世紀的作品不多,國產片中只有2000年的《花樣年華》勉強符合。在加速的當下里,愛情究竟正在遭遇著什麼?我們正在經歷一種績效主義生存,績效原則已經統御了當今社會的很多生活領域,包括愛情。由此,純粹意義上的愛情備受威脅,愛情被規定為一種只允許“積極化”的存在,因而要規避那些不確定的、不透明的陌生因素,它被訓練成一種熟悉的模式,放棄了對他者的內在渴望,進而與超驗性漸行漸遠。如此,當愛情陷於“失落”,愛情電影又何以安放,在這個意義上,這不僅關乎電影,更牽涉大的社會命題需要去反思。


作者:王婷 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後、助理研究員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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