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臭三傑” 化腐朽為神奇

美食作家  張慧

  說慣了江南佳地的“飯稻羹魚、魚米之鄉”,是時候掀開它的另一副面紗,看看那些神秘的“臭方”了——就好像全面發展的優等生私下卻偏愛朋克搖滾,物產富饒的長江中下游地區,為什麼又會被學者定義為“中華食臭帶”?

  瑞典的鯡魚罐頭、法國的藍紋乳酪、日本的納豆……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有自己特殊的“逐臭”飲食,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們吃貨大國的貢獻。在中國,以紹興為中心,浙江、江蘇、安徽以及上海的臭味當家菜花樣繁多:臭莧菜、臭芋艿梗、臭冬瓜、毛豆腐、黴千張、臭百葉、臭鱖魚……從蔬菜到豆製品再到肉類,做法是“萬物皆可臭”,吃法是“食臭亦有道”,心法是紹興、寧波一帶還在堅守的“無臭不下飯”的習俗。

  為什麼“嗜臭”在長江中下游蔚然成風?

  蔬菜的特立獨行者:臭莧菜梗

  受季風氣候影響,長江中下游地區在炎夏來臨之前會有連日的梅雨淅淅瀝瀝,潮溼的空氣使得衣物與食物發黴,這段並不愉快的時間又有了“黴雨季”的名字。食物易腐爛難儲存,保質期與氣候環境攸關的新鮮蔬菜首當其衝。但老天關上一扇門的同時又打開了一扇窗——在用醃漬、浸泡等發酵方式儲存食物、與微生物爭奪時間的賽跑中,江南人家意外發現,輕微腐壞的發酵給食物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氣味。

  臭食製作裡最常見的材料即是蔬菜,冬瓜、南瓜、萵苣、雪裡蕻、莧菜梗、菜心、荀根頭、毛豆、紅豆乃至西瓜皮等等,都可以拿來“黴臭”或“滷臭”,紹興的臭莧菜梗就屬於“滷臭”最典型的一例。

  按照《本草綱目》的說法,莧菜有五種,不同品種的品質有老嫩之分。紹興臭莧菜梗取外皮堅硬如甘蔗,能長到一人多高的那種硬角色,把主梗切段、冷水浸一夜後填入臭滷壇裡醃漬上十天半月。開封時一罈渾濁綠滷猶如生化武器,奇臭無比,但吃起來呢?只需撒一些鹽,上籠將黴莧菜梗單蒸,出籠趁熱氣滴上幾滴麻油——即可夾起碧綠油光的一截,齒間輕微施力,果凍狀的內芯就滑進了喉嚨,帶著一股熱氣騰騰、經過沉澱的濃郁鮮味,向上直衝腦門、向下透徹肺腑。

  “聞著臭吃著香”,吃完臭莧菜梗的身體反應?微微一顫之後通體通暢,齒頰留香,鼻腔間還有已經香臭難辨、只教人垂涎的醇香氣味。

  氣味可以開啟人類回憶的通道,所以定居北京的紹興作家周作人在《莧菜梗》一文裡,第一段就說:“近日從鄉人處分得醃莧菜梗來吃,對於莧菜彷彿有一種舊雨之感。”言語間彷彿經由莧菜之味回到了黴(梅)雨時節的江南水鄉。對於老紹興、寧波人來說,富貴未必險中求,但美味必須臭中尋。尋尋覓覓中發現的寶貝臭莧菜梗甚至在寧、紹地區的寺廟裡也很受歡迎,被稱為“素鰻”,意思是鮮美之味可比鰻魚。《風味人間》紀錄片裡,一位寧波市民邊吃著莧菜梗邊對著鏡頭補充:“莧菜頭過過,飯吃三籮。”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比得過臭莧菜梗,那就是撈完莧菜以後剩的莧菜梗的滷水,不管什麼,都可以放進寶貝臭罈子裡臭熟——比如說豆腐。

  豆製品的別樣樂趣:臭豆腐

  作者曾和朋友討論:江南三臭中,誰是王者?最後一致認為還得是臭莧菜,畢竟臭莧菜梗的滷子滋養出了臭豆腐的靈魂。把白似玉的嫩豆腐小心放入裝有臭莧菜滷水的瓦甏裡,一起朝夕相伴上十多天之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白豆腐也跟著修煉完畢。不僅因為吸飽滷水變了顏色,連帶著連內裡也發生了質變——豆腐的蛋白質發酵後酶解,釋放出豐富的穀氨酸和小分子多肽,帶來了奇妙的鮮味;同時發酵過程中也跑出不少硫化物,所以臭豆腐的那股勁兒也有了。這時架起一口油鍋,短時高溫中把複雜香味逼出來,讓臭豆腐外皮焦酥金黃,內裡幼嫩香滑。

  在搞清楚臭腐出神奇的化學反應之前,江南人已經是臭烹豆製品的老手。美食大師汪曾祺就曾談及風行蘇浙人家的神秘醃菜缸:“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幾隻臭缸子和一罐子臭滷,醃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就成了臭滷。”可見除了莧菜汁,芥菜汁以及其他鹹菜的滷水也可以拿來滷豆腐以及各種豆製品,由此就有了紹興的臭千張、臭豆子;杭州的臭麵筋、臭腐乳;南京的金陵臭豆腐以及徽州的毛豆腐。

  中國的臭豆腐有三大類:一種俗稱水臭,即把新鮮豆腐置於滷水中發酵而成,浙江江蘇一帶的臭豆腐都屬於這種;一種是將新鮮豆腐捂於稻草中自然發臭而成;還有一種是以徽州毛豆腐為代表的臭豆腐乾。

  安徽人是豆製品臭食行業的資深者領跑者。臭豆腐乳裡常年稱霸北方的北京王致和臭豆腐,在清代年間還曾被皇帝賜名“青方”,而這道方物的發明者王致和,也是安徽仙源人——再次證明安徽人的豆腐造詣。但要說臭豆腐的登峰造極者,見識過的人大都提名安徽的徽州毛豆腐。居住在黃山的徽州人會做一種神秘的毛豆腐:把新鮮豆腐抹鹽,點黴菌後上架通風,在確保無陽光直射又通風良好的房間靜置上兩三天,風乾的豆腐表面於是長出一寸的白色絨毛,風吹過微微顫動好像有了生命,味道也因此有了靈魂。

  油炸臭豆腐是很多人聞到味道就邁不動腿的小吃,但臭豆腐的吃法可遠不止油炸這麼簡單。清蒸也是釋放臭豆腐香醇的一個好辦法,撒上蔥花與麻油,味道更豐富有層次。如果一道臭不足以征服你,那麼就再拉一個好伴侶:紹興蒸雙臭——臭鹹菜梗擺在臭豆腐上,鮮味相傳、臭味互通,簡直聲名狼藉,但嘗一口又油亮鮮香。南京也有一道蒸雙臭,即使起名金陵雙臭也擺脫不了濃厚的市井氣:金陵雙臭是將肥腸和臭乾子一起紅燒,大腸肉脂豐腴,口感彈滑,臭幹滑嫩緊緻,汁水入味。雙臭交鋒,融合成奇香。南京的高手廚師炒時蔬不喜歡用白乾而用臭乾子,茼蒿炒臭幹,青椒炒臭幹,更襯托得蔬菜清新脫俗。江蘇淮安人把臭幹薄片再切絲,配上香菜梗和紅辣椒絲,淋上小磨麻油、香醋或一點醬油,酸辣香臭的碰撞讓人胃口大開——如果說豆腐給中國人的飲食帶來花樣樂趣,那麼臭豆腐給江南人帶來的快樂至少要乘以二。

  大俗通往大雅之路:臭鱖魚

  甘、酸、鹹、苦、辛是中國先人早已探尋出的五味,《淮南子》提出的“五味調和”長久以來被奉為我國飲食文化的原則,經由味蕾上的五味,又配合五行,發展出養生乃至人生的哲學意義。但是臭味,卻從沒有登上過味道崇拜的大雅之堂,更進一步說,臭味是一種東方飲食裡的離經叛道。儒家規誡書《論語·鄉黨》裡有:“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而發酵的臭食物可謂佔了  “不時”(不新鮮)、“色惡”(變色變質),以及“臭惡”這三樣,自然入不了士族文人的眼,只是一部分地區一小群人的隱秘狂歡。不過大俗即大雅,個性強烈的徽州臭鱖魚就給口味挑剔的食客上了一課,教會他們這一點。

  臭鱖魚的確切發明者已經難以考據,但做法由來卻不難推斷——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徽州位於安徽黃山山區,本地不產鱖魚。想吃鱖魚就得大費周折,從路途遙遠的地方運進徽州。在冷鏈保鮮尚不知為何物的時代,面對長達數日、遙遠曲折的山路旅程,醃製食材儲存成了唯一的選擇。徽州話裡的臭鱖魚也叫“醃鮮鱖魚”,“醃鮮”在方言中即有“臭”的意思。

  臭,也是徽州菜的特色,用八個字總結就是“鹽重好色,輕度腐敗”。

  只要藝高人膽大,輕度腐敗對於魚肉來說未必是壞事——生鮮的水產品風味較弱,而發酵能夠賦予魚肉產品特殊的風味。醃製好的臭鱖魚外皮呈現銅綠色光芒,魚鰓依舊泛紅,內裡卻發生了革命性的改變:在魚體內源酶和微生物共同作用下,蛋白質、脂質和其他有機物被降解生成氨基酸、遊離脂肪酸和核苷酸等小分子,琥珀酸、乙酸、乳酸、蘋果酸和酒石酸的含量逐步增加,共同賦予鱖魚肉酸、鮮、甜和發酵香味(有研究發現甚至還能產生橙花果香)。面對這樣美好的臭鱖魚,徽州人會拿一整條來先入油鍋兩面略煎盛起,再用蔥薑蒜油鍋翻炒,加入筍丁、肉丁、剁椒調成翻滾的湯汁。這時再邀臭鱖魚與湯汁同燒,直燒得骨刺與魚肉分離,盛盤時整條魚卻緊緻不散。撥開魚皮,層層白嫩的蒜瓣魚肉似百合,入口鮮鬱又彈牙多汁,發酵後的魚肉鮮甜風味尤其突出。驚豔,有人說。食之難忘,還會有人這樣補充。下次再聞到這奇妙的臭味,臭鱖魚的滋味就又彷彿回到嘴邊。

  臭賦予了食物別樣的個性,江南的臭食物就猶如一位臭臉朋友,面冷心熱,一身絕活且談吐非凡,教人如何不想親近?行盡江南數千裡,此臭綿綿無絕期。如果你到江南的朋友家裡做客吃飯,如果他們小心翼翼捧出精緻臭食,穩住別跑,你的朋友在心裡已經把你當作自己人。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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