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初年,改革狂熱就像傳染病一樣,從一個國家蔓延到另一個國家。
不過,齊威王卻是冷眼旁觀,不蹚這汪渾水。
這是周安王二十三年的夏天,這時的齊威王剛剛稱王。他要把齊國帶進享樂至上的新時代。人生苦短,改革者大多沒有好下場,齊威王打死也不做那種傻子。
他狂熱地愛上了美女、酒和音樂,並流連其間——直到九年之後,一個叫鄒忌的草根知識分子突然頭腦發熱地來造訪他。
鄒忌之所以要和齊威王見面是因為這九年來,有四個國家先後起兵攻打齊國。他們是:韓、魏、魯、趙。
周圍有國家不自量力地攻打本國原本是件自取其辱的事,因為鄒忌和所有國民們都虔誠地相信,齊國依然國富兵強——但很遺憾,齊國屢戰屢敗。國富兵強被證明了是一句華麗的謊言。這樣下去,齊國?有可能要亡國的。
所以鄒忌覺得,有些話,他要當面和齊威王說說。
但是這樣的時刻,齊威王是不可能聽鄒忌說什麼國家、命運、前途之類的話。他要的就是現在,玩的就是心跳。
鄒忌只能先和他說說音樂,說說琴。
關於琴,鄒忌認為:琴的本意是禁的意思。禁什麼呢?禁淫邪,使歸於正。琴裡面有君臣之道,治國之道。其中大弦為君,小弦為臣。琴音以緩急為清濁。濁者寬而不弛,那是君道;清者廉而不亂,那是臣道。弦分文武,文弦為少宮,武弦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
鄒忌說得慷慨激昂,齊威王卻聽到一臉陰沉。所?忠言逆耳,在齊威王聽來,鄒忌說的這些話就像是在罵他沉迷於靡靡之音中,忘記了琴理本身的高雅脫俗。
鄒忌則毫不示弱——說琴是為了說理,他不能不這樣說。
齊威王半天沒說話,他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齊威王的思想鬥爭結束了。
他露出了笑臉。
同時還伸出了龍爪。
齊威王伸出龍爪並不是想要揪住鄒忌的喉嚨,他是要顯示寬宏大量。齊威王將他保養得很好的龍爪優雅地揮了揮,示意鄒忌彈琴。
齊威王的意思是他不想聽那些高深的琴理,他只想聽好聽的音樂。因為鄒忌在見他之前就號?自己是個一級棒的琴師,能彈天底下最好聽的音樂。正是有了這個藉口,齊威王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見他。
可實際上鄒忌根本就不是個琴師。他甚至不會彈琴,他只是借琴來說事。他本來還想拿著酒杯來說事的,只是苦於找不到像琴理那樣優雅的酒理,他才隨便在朋友家抓了把破琴就來了。
說到底,他是一個具有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其他所有的種種在他看來都是工具而已,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只是到了現如今,鄒忌驚駭地發現,自己對琴這玩意不可能揮之即去了。
齊威王叫他彈琴。
齊威王伸出龍爪叫他彈琴?
這是致命的龍爪——如果鄒忌“欺君之罪”罪名成立的話,他將逃不出這雙溫厚、肥胖卻充滿殺機的龍爪。
鄒忌拒絕彈琴——他做出的姿態是“撫琴而不彈”。
與此同時他還發怒了。
這是拿自己小命開玩笑的發怒。
因為他朝齊威王直接開罵了。
鄒忌批評齊威王“撫國而不治”,就相當於自己的“撫琴而不彈”。他“撫琴而不彈”,最多是不能暢大王之意。但是齊威王“撫國而不治”,那就不能暢萬民之意啊。
齊威王驚呆了。鄒忌這鳥人是腦子進水了嗎?
鄒忌也驚呆了。因為幾天之後,他親身領?了齊威王對他當眾說出這番話的懲罰——他被拜為相國了。
鄒忌這才知道,什麼叫做聖心難測,什麼叫做洪福齊天。他還知道,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洪福,這當中也包括齊國的洪福,包括齊威王的洪福。
因為,這個曾經一度誤入歧途的國君馬上就要成為一代明君了。
在鄒忌的精心調教下,齊威王的治國能力顯著提高。
他終於學會怎麼看人了。
在這個世界上,看人的學問其實是一等一的功夫。看人看得好,?能任人唯賢。
只是很多時候,很多人經常被看走眼。
比如阿大夫。
還有即墨大夫。
這是齊國的兩個邑守,可他們在朝臣中的口碑卻有著天壤之別。阿大夫獲得了滿朝讚譽,即墨大夫則人人側目。齊威王決定把他們召到一起,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好好地獎優罰劣。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齊威王獎的是即墨大夫,罰的卻是阿大夫。
很顯然,齊威王對這倆人的看法與滿朝官員的看法不同。
為了準確瞭解此二人的政績,齊威王事先派出特派員,到阿地區和即墨地區實地考察,不僅考察當地的GDP,還考察當地百姓對這兩個父母官的口碑。金盃銀盃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這一招,齊威王是跟鄒忌學的。
考察結果表明:阿地區百業凋蔽,百姓怨聲載道;即墨地區欣欣向榮,百姓對大夫那是有口皆碑。阿大夫在朝臣中的口碑好完全是錢堆出來的,即墨大夫由於不屑於做這樣的事結果搞得滿朝官員人人側目。
齊威王將所有這一切娓娓道來,駭得百官們大驚失色——這還是那個做一天皇帝泡一天妞的齊威王嗎?他們齊刷刷地將複雜的目光投向一臉無辜的鄒忌,終於明白:世道變了,日子不好混了,當官的風險成本也越來越高了……齊國,將就此迎來國富兵強的新時代。
關於這一點,他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