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在網上看到這個段子:一位猶太人開了一個加油站,生意特別好,第二個猶太人來了,開了個餐廳,第三個猶太人開了個超市,這片很快就繁華了。一位中國人開了一個加油站生意特別好,第二個中國人來了,開了第二個加油站,第三個、第四個……總之,惡性競爭大家都沒得玩。
猶太人的合作意識令人佩服,中國人三個和尚沒水吃的內耗現象令人嘆息。我不記得柏楊先生在《醜陋的中國人》裡有沒有批鬥這個現象。我只知道,很多人都把這個缺點當成我們民族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有個很精闢的比喻,叫做中國人的“麻將式思維”。
打麻將的人要盯下家,防對家,看上家,各自為政,但在某一方在做極大的牌時,另三家又可暫時聯合起來。麻將式思維,永遠只有傾軋和相互拆臺。我沒記錯的話,麻將的發明只是幾百年前的事,此前幾千年的主流遊戲是圍棋和象棋。不過,麻將式思維的誕生很早。這不,鬼谷軍校畢業生龐涓就用這種思維方式在職場打拼。
殘害同窗孫臏的汙點,讓龐涓永遠洗不白。
鬼谷軍校的慣例是,鬼谷先師不插手、不過問、不評價出山學生的事業人生。沒有規定你們一定要親密無間,也沒有規定你們不能兵戎相見,個人的功過是非自己承擔。
龐涓下山後在魏國做將軍,他邀請孫臏一起給魏惠王效力。假如鬼谷雙將真能聯手,比吳起更加破壞天下的平衡。也許是老天要懲罰魏國逼走大才吳起,給龐涓的嫉妒心加了很多能量塊。龐涓是個極為自負的人,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比前輩吳起更好,相信天下間沒有誰能阻擋他發達。除了孫臏。
孫臏志向遠大卻淡泊名利,一心只想協助老同學建功立業。假如龐涓懂得駕馭人才,他完全可以像田忌那樣藉助孫臏之才成就自己的輝煌。可惜,他選擇了陷害同門這條不歸路……
不必再說那膾炙人口的典故,最終龐涓在馬陵之戰中兵敗自殺,指揮齊軍的正是孫臏。有的人感嘆龐涓錯在當初做得不夠絕、不夠狠,才落得如此下場。動了這個念頭的人,多半跟龐涓一樣目光短淺。
他不夠絕嗎?
公叔和王錯只是進讒言把吳起擠出魏國。而龐涓不僅兩面三刀下套子,在孫臏裝瘋後又百般羞辱試探真假。
他不夠狠嗎?
他不但把孫臏整成了戰國兵家名士中唯一一個殘疾,還想讓他永遠被埋沒在囚犯隊伍裡。
龐涓錯在哪?
他真正的錯誤在於,做了人情社會與法制社會都不容的舉動,破壞了整個組織的正常秩序。
我不打算從道義上譴責他。道義說教往往最不能引起人們警惕。咱們就說龐涓搞惡性競爭對組織的破壞有多大。
龐涓是魏惠王手中戰功最大的將軍。前面說過,好搞形式主義的魏惠王,是魏國人才機制扭曲變形的罪魁禍首。他最牛逼的三大錯誤是,讓孫臏、商鞅、張儀三位頂尖高手跳槽到魏國的勁敵齊國和秦國那邊。除了孟子、鄒衍、淳于髡等學術界大師外,他拿得出手的牌也只有龐涓了。
我可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
魏惠王不是毫無本事,在他執政前期魏國的地盤擴張到了最大。龐涓也不是個菜鳥,吳起離開魏國後,他與公叔痤都是魏國擴張戰爭中最主要的功臣。但君臣倆都有一個毛病——小心眼。魏惠王外寬內忌,表面禮賢下士,卻又不真的重用;龐涓心胸狹窄,容不下任何能力大於或等於他的人。誰是他的潛在競爭對手,他就要除掉誰。
韓非子在《外儲說右上》中寫過一則“狗猛酒酸”的政治寓言。
宋國有個老闆,釀的酒香醇可口,量酒足秤不欺客,服務周到又熱情,酒旗招牌高高掛,但就是沒人來買他的酒。時間一長,酒都變酸了。他請教鄰家的長者是怎麼回事。長者說:你家的狗太惡了,見到有人買酒,它就衝過來想咬人。誰還敢來買你的酒?
我們只知道孫臏這一個受害者。商鞅不得重用是否跟龐涓暗中使絆子有關,由於缺乏證據而無從定論,所以不能算在他頭上。但,龐涓陷害孫臏一事,對在魏的人才是個恐怖的警告——只要有龐涓在,誰也別想跟他正當競爭,否則就得生不如死!
如此一來,想建功立業的人只好離開魏國,跑到魏國的敵人那邊。
龐涓的權力慾望不亞於陽虎。但他對組織的危害,卻遠大於生有反骨的陽虎。陽虎喜歡欺負不能幹的領導,但他提拔的人才也多(當然,主流觀點認為他樹立的盡是過河拆橋的小人)。龐涓應該是忠於領導的,但他會毀掉整個團隊。
有一種有害植物叫豚草。它生命力極強,能導致作物大面積草荒,綽號植物殺手。魏惠王造成的人才流失,龐涓不但不能挽救,反而要把人才統統趕出魏國。龐涓就像豚草一樣,加速了魏國用人機制的異化。
龐涓想當吳起第二,但他比吳起差太遠了。吳起才兼文武。文能治理百官,親和萬民;武能賞罰廉平,盡得士心。吳起追求自我實現,但他只被同僚陷害過,從未陷害過誰。
魏武侯因群臣不如自己有見識而沾沾自喜時,吳起借楚莊王的典故指出你應該憂慮自己的人才儲備不足。而龐涓呢?只會對魏惠王逼走人才的錯誤暗自竊喜,如果領導做得不夠狠,自己再補上一刀子。
吳起也曾經跟田文爭執誰更有資格當丞相。但他只是就事論理,事後也沒有再找田文的麻煩。反觀龐涓雖不明爭,卻搞下三濫的陰謀詭計把競爭對手往死裡整。他的才能遜色於全才吳起,胸襟氣度更是遠遠不如。
龐涓真的錯了!他錯在嫉賢妒能,不能團結人才。這在兵法界同樣要遭到鄙視的。
《反經溫良實長,用心無兩,見賢進之,行法不在,此百萬人之將也。”
你看,親近賢人,能採用其計謀,這才是十萬人之將的素質。統兵數十萬的龐涓,連十萬人之將的胸懷都沒有,又怎麼有資格勝任“見賢進之,行法不在”的百萬人之將呢?從兵家將帥修養的角度來看,龐涓也不是個優秀的將軍。
龐涓像猛狗一樣清除了自己所有的潛在競爭對手。他很得意,以為再也沒有人能跟他搶功勞了。可惜龐涓又錯了。
墨子說要眾賢厚國,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金玉良言。一個國家,一個組織,一個團隊應當盡最大努力去網羅人才。誰的人才板凳厚度大,誰就能笑到最後。孤立的人才,根本無法對抗一個齊心協力的人才團隊。
龐涓自以為清除了絆腳石,實則剪除了自己的潛在助力。說他下手不夠狠才失敗的朋友,請把眼光放寬一點。龐涓本可以用氣度折服不愛爭功的孫臏,讓老同學繼續做最佳戰友(田忌不就做到了麼!)。他非要把戰友逼成死敵。
如果人際關係是種買賣,龐涓這筆交易太划不來。就算龐涓做得夠狠又如何?他的對手不光是孫臏,還有齊國的田忌。田忌的將才不弱,跟龐涓差距不大。此外,離魏入秦的商鞅,還在背後冷眼瞄著魏國,像狙擊手一樣尋找著一擊必殺的時機……
魏國是四戰之國。所以魏文侯、魏武侯注意避免兩線作戰,與韓趙結成三晉同盟,以中山國、秦國為主要擴張方向。可魏惠王上臺後四面樹敵,結果被趙韓兩國消耗了大量戰力,齊秦兩強乘虛而入將魏國拉下霸主神壇。
龐涓如果殺害了孫臏,也許田忌未必能在戰場上打贏他。但四面樹敵的錯誤戰略,註定了魏國要被列強圍攻。就算孫臏死了,龐涓也變不成不敗戰神吳起。況且,吳起歷來反對窮兵黷武,四面樹敵。
龐涓的戰略視野和器量一樣狹窄。他看不到戰場之外的大勢,不懂得一個好漢三個幫的道理。他很自負,認為自己能像吳起那樣憑一己之力隻手迴天。殊不知,吳起從來不是依靠個人力量改變世界。吳起無論走到哪裡,都注意提拔軍民中的人才做自己的臂膀,還為此設計了一套完整的軍功獎勵制度。龐涓卻像魏惠王一樣四處樹敵,排擠有本事的人才。
於是乎,魏文侯開創的雙軌制人才戰略,在魏惠王時期淪為瘸腿走路。魏惠王只做表面功夫,把好東西都塞給學問家大師,對不出名的青年實幹家完全無視。最倚重的實幹家龐涓,偏偏生了一副狠烈的小心眼。暗主在上,猛狗在朝,大才出走,正不勝邪,老牌霸主魏國的衰弱,難道不是自找的嗎?
魏惠王與龐涓還真是絕配的君臣,同樣的小心眼,同樣的志大才疏,同樣長於小聰明,拙於大智慧。可嘆的是,同樣的錯誤在後面的歷史中一再上演。
難道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就只有魏國君臣這副德行,內戰內行、外戰外行嗎?
當然不是。我沒考證過“人心齊,泰山移”這句老話是典出哪朝哪代。但毋庸置疑,這就是咱老祖宗傳下的名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