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許仙與白娘子的相遇,發生在斷橋。其生離死別的標誌,則是雷峰塔。所有的情史都如一年四季的起承轉合,在人間百般輪迴。我的心目中,斷橋洋溢著早春的浪漫,雷峰塔籠罩著寒冬的肅殺。我不相信白娘子終將死於重壓,以為她蟄伏在塔下的地宮裡冬眠。她冬眠的時候,也會夢見許仙的。那九死而不悔的愛情,隨時可能醒來。
如果非要把雷峰塔當成白素貞的墓碑,非要在塔身上刻一段墓誌銘,我替白娘子設想著她的遺願:讓愛重來。讓愛再來一遍,再來一千遍。雷峰塔倒下之時,白娘子就該重見天日?冤假錯案得到平反,被打入冷宮的愛情,會像野草一樣復活吧。西湖淨慈寺一側的雷峰塔,原本由吳越王錢俶所建,民間傳說卻把它安到法海身上:那個頗有幾分法力且愛管閒事的大和尚,成了破壞別人愛情的始作俑者。人們也就把雷峰塔建造之日,宋開元八年即公元975年,當作許仙與白娘子所生活的那個年代。
在各種繡像和插圖中,許仙總是宋朝的書生打扮,白娘子和小青,也跟李師師或梁山女英雄一丈青扈三娘穿著同一種時裝。畢竟,《白蛇傳》跟《水滸傳》講的是同一個朝代的事。西湖,沒有一百零八將,它只是兩個人的水滸,但同樣遭到圍剿與鎮壓。離經叛道的愛情,也相當於造反。法海這樣頑固不化的衛道士,看不慣人妖之戀的,容不下白娘子勾搭許仙進而在西湖邊卿卿我我的。他橫加阻擾,打著降妖伏魔的幌子,千方百計要把這一對神仙般的伴侶拆散。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白娘子破釜沉舟,水漫金山,也類似於被逼上梁山啊。法海藉助神權,使出霹靂手段,把自己認為的妖精打入十八層地獄,再壓上一座塔,使之永世不得翻身。
許仙救過一白一青兩條蛇,白蛇化身為女人來報答,青蛇變作她的丫鬟相隨。《白蛇傳》的源起是一出報恩的故事,挺有人情味的。後來卻變成水漫金山的白娘子復仇記,怎麼回事?這都怪法海無事生非。白娘子想要有個家,愛上許仙,許仙也樂意娶這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為妻。兩情相悅,礙著誰了?法海為什麼要管別人的家務事?根據魯迅的猜測,法海害了紅眼病,眼紅於旁人的豔遇與幸福。
棒打鴛鴦,僅僅為了心裡獲得些許平衡?這法海也太無聊了吧。事情可能並不那麼簡單。我覺得,是法海自己走火入魔了,總以為真理在握,高人一等,明明是在干涉別人的自由,還自認為是正義之師呢。《金剛經》白唸了,他根本沒活明白啊。誰料,白素貞偏偏不吃這套。以牙還牙。你敢毀我的家,我就敢發大水衝了你的廟。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天下人並不都是好惹的。許仙的豔福,演變成了飛來橫禍。但白娘子是無辜的,禍根就埋在法海的心裡。他的心比雷峰塔下的地宮還要黑暗啊。
法海這樣的人,無法充當人間是非的裁判,哪怕自作聰明。表面上,他擊敗了白娘子,使之成為雷峰塔下的囚徒。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觀眾心目中,得出的是另一種裁判結果:法海在道義上輸了,白娘子卻贏了,贏得幾乎所有人的同情。偷愛而被罰的白娘子,好像並不如西方神話裡盜火而被縛於高加索山的普羅米修斯那麼崇高,為什麼也獲得廣泛的尊敬呢?在世人眼裡,愛也是一種火呀,矇昧年代的愛就跟黑暗世紀的火一樣,是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或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蹟。尤其超凡脫俗的愛,是要冒風險才能實現的奇蹟。白娘子是在為自己而戰,也是在為捍衛愛的合法性而戰。她可能還想不到:自己正在為天下人爭取愛的自由而戰。或者說,那麼多人都在關注著她的勝敗,就像關注著自己的命運一樣。
白娘子為愛付出巨大的代價,卻不孤獨。幾乎所有人都選擇站在這個失敗者一邊,就是對她最好的補償。而她的對立面,法海的勝利,卻無人喝采。在神話傳說中,連玉皇大帝也順應民心,認定白娘子無罪,要重罰肇事者法海。嚇得法海躲進螃蟹殼裡了。直到今天也不敢出來。編故事的人真機靈,把警戒埋伏於情節中:干涉別人自由者,先讓他失去自己的自由。法海,失去自由的滋味好受嗎?
聽故事的人,又無不盼望雷峰塔倒掉,其實是盼望白娘子重獲自由。魯迅就說過:“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雷峰塔的倒掉。後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裡就不舒服。”雷峰塔終於在1924年9月25日那一天轟然倒塌。魯迅寫了《論雷峰塔的倒掉》,帶頭歡呼起來:“希望他倒掉。現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我原先以為其崩潰是自然風化的結果。讀了魯迅的《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才知道是被人不斷地挖塔磚而造成的。因為當時的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擺在家裡能逢凶化吉保平安。我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藉口。我多麼希望,他們是為解救那個受難的女人,而不懈地挖塔磚。至少,他們把對法海之類偽君子的厭惡,全發洩到雷峰塔身上了?雷峰塔,說白了是眾人推倒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大家聯手把那座道貌岸然的塔掏空了。白娘子,是否感到輕鬆一些了?是否真的獲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