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朝十八帝中,理宗趙昀出身最為卑賤,血統也最不純正,卻叱吒大宋王朝四十餘載,北伐滅金的壯舉更是令其堪稱一代大帝。而令人驚詫的是,真正鑄就趙昀奇幻人生的,並非秦皇漢武那種王者霸氣,也非唐宗宋祖那般帝王風範,而居然是市井滑頭們獨具的“變色”絕技。
上位:貧賤背後的高貴
無可非議,理宗的人生幸運無比。宋寧宗有八個兒子,居然夭折了四雙,於是,寧宗不得不從侄子裡選拔接班人。很快,血緣親近的祁國公趙竑被寧宗相中。
當此之時,三歲喪父的趙昀尚寄居在窮親戚家裡,根本無人問津,皇位更不可能跟他產生任何交集。可是誰也沒料到,本來可以穩穩當當繼承皇位的趙竑竟然耐不住寂寞,在身處東宮的敏感時期大放厥詞,高調議政,先是責備楊太后奢侈無度,接著大罵當朝宰相史彌遠媚上弄權。更有甚者,趙竑竟在一次酒後在寵妃面前指著地圖上的瓊州(今海南)吼道:“吾他日得志,置史彌遠於此。”趙竑做夢也沒想到,他身邊的寵妃都是訓練有素的情色間諜,而她們的主人正是史彌遠。史彌遠收到這條致命資訊,下定決心跟趙竑拼個你死我活。
趙竑自掘墳墓的舉動,以及史彌遠急切脫險的心態無疑令風平浪靜的南宋政局產生無限可能,這就給了趙昀一步登天的難逢良機。
果不其然,在危急關頭,史彌遠派出大量密探,找尋流落民間的皇室血脈。不久後,趙昀便被秘密送進臨安相府。可是趙昀雖然血統高貴,但打小就過著乞丐般的寄食生活,穿一身粗布爛衫不說,還操著一口濃厚的鄉村土話。見此情形,史彌遠失望透頂。
但恰恰是在這種關鍵時刻,趙昀顯現出了庸人難有的政治素養。見到高高在上的宰相,趙昀不但不跪不拜,而且一言不發高傲不已。這令史彌遠隱約看到了一絲希望,他決定試探一下趙昀的文化水平。趙昀要過筆墨紙硯,大筆一揮,寫下四個大字:“朕聞上古”。史彌遠當即被迎面逼來的帝王風範驚得啞口無言。許久後,從震撼中醒過神來的史彌遠感慨萬分地拉住趙昀的雙手,嘆道:“此乃天命!”
趙昀的一連序列為可謂招招擊中史彌遠的心坎。趙昀深知自己能被史彌遠看上,只因自己的血統,所以自己必須擺出帝胄的架勢。而“朕聞上古”表明所有一切自己都已瞭然於胸,根本不用史彌遠道破助己奪位的驚天陰謀,這就隱晦地展現了史彌遠苦苦尋覓的王者氣息。
經過這一番周折,趙昀利用深沉穩重的個性徹底征服了命中貴人史彌遠。隨後,趙昀被送到名儒鄭清之家中,潛心修習皇家禮法。三年後,在史彌遠的積極努力下,趙昀被冊封為親王,開始向他的終極目標—皇位正式發起衝擊。
雖然史彌遠對趙昀打心底滿意,但廢立大事畢竟牽涉誅九族的通天大罪。因此,在得知寧宗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時,史彌遠決定對趙昀做最後一次“檢測”。於是,鄭清之急匆匆趕到趙昀府邸,直言不諱地詢問趙昀敢不敢做皇帝。誰知就跟當年一個套路,任鄭清之如何道明利害,趙昀就是一言不發。鄭清之忍不住帶著懇求的腔調,說道:“不言,吾何以復?”趙昀這才淡淡地回答:“紹興老母尚在。”又是幾個字的精練答語,可鄭清之一聽,立刻直奔相府告知史彌遠,可以放心大幹了。
“紹興老母”指的正是威信極高的楊皇后。趙昀此言,表明自己早已把皇位看作囊中之物,所以鄭清之的詢問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同時也委婉地表達了心中的憂慮,因為楊皇后是新帝合法性的提供者,她不點頭什麼都是白搭。這就提醒了史彌遠當務之急是要做好楊皇后的思想工作,而不是在集團內部發起無用的恐慌。
由此可見,趙昀是個心態沉穩、遇事冷靜的政治天才。
保位:高貴背後的懦弱
史彌遠儘管對趙昀的憂慮深表贊同,但他認為得到楊皇后的支援簡直易如反掌。原因很簡單:寧宗生前曾經幾次起廢后之意,搞得楊皇后惶恐不安。對寧宗所選的接班人,楊皇后必然反感。更何況,趙竑處處與楊皇后對著幹,甚至把她劃歸為打擊報復的物件。
不得不說,史彌遠的如意算盤打得十分精當,把楊皇后當作統一戰線上的革命友人,可謂有理有據。所以,史彌遠在事先沒有得到准許的情況下,私做安排,命趙昀準備登基。
然而,令史彌遠意料不到的是,楊皇后誓死也要立趙竑為帝。直到史彌遠派楊皇后的親侄子去遊說,並恐嚇說:“內外軍民皆已歸心,若不立志,則禍變必生,皇后也無立足之地。”楊皇后的態度才略有緩和。可她對不熟悉的趙昀,依然還是充滿疑慮。
政治智商極高的趙昀對此感到惴惴不安,剛進皇宮就請求拜見楊皇后。於是,令史彌遠大跌眼鏡的一幕正式上演。他眼中一向沉默寡言、高傲不凡的趙昀,一見到楊皇后立刻撲倒在地,將頭叩得梆梆作響,發誓賭咒要侍奉楊皇后一生一世。趙昀十分煽情百分肉麻的舉動恰好擊中了楊皇后的內心。楊皇后感動地扶起趙昀,深情地說道:“汝今吾子矣!”至此,得到了楊皇后正式認可的趙昀,才落落大方地安心即位。
趙昀得到夢寐以求的皇位,看似達到了人生的巔峰,可事實上卻也是陷入了一個處處被挾制的陷阱。雖然大位已然到手,但趙昀不純的皇室血脈一直都是反對派說三道四的把柄,另外,名不正言不順帶出的種種政治危機,都要依靠史彌遠的相權和楊皇后的後權來擺平。
趙昀依靠了他人,自然也就處處要被他人挾制。即位剛剛一年,趙昀便遭到了人生最恥辱的“立後事件”。
自動晉升為太后的楊氏,為了控制新帝,決定從後宮入手,將皇后名額贈予曾有恩於自己的謝家。可謝家女丁不興,只有一個叫道清的醜女孩適合入宮。史載,謝道清“生而黧黑,雲翳一目”。而與謝道清一同進宮的“選美冠軍”賈家千金則生得玉貌絳唇、肌白似雪,令趙昀無限愛憐。此外,謝道清少言寡語,賈貴妃則吳儂軟語,很會哄趙昀開心。鮮明的對比,讓趙昀決定立賈貴妃為後。得到這等訊息,楊太后勃然大怒,對趙昀厲聲呵斥:“謝女端正有福,宜正中宮。”迫於壓力,趙昀不得不冊封謝道清為皇后。不久後,賈貴妃便駕鶴西去,理宗痛不欲生,幾近崩潰。
趙昀受了這等奇恥大辱,卻驚人地非但沒跟楊太后爭吵,而且還對謝道清尊崇備至。從中更能看出,趙昀是個能屈能伸,在強權面前能夠服軟自保的政壇高人。
面對楊太后泰山壓頂一般的後權挾制,趙昀能夠一忍再忍。那麼,面對史彌遠自下而上的相權操控,他又作何應對呢?
還是那個詞:服軟。“言聽計從,如待親父”八個字,足以表明趙昀對史彌遠服軟的程度。朝政大事,史彌遠根本無需上報,便可私自定奪。對其瘋狂排斥異己、假公濟私的惡劣行徑,趙昀不僅視而不見,反而拍手叫好。每逢佳節,他還要無緣無故地重賞史彌遠。
早就顯示出非凡政治手腕的趙昀如此刻意演繹窩囊,自然深意重重。第一,趙昀即位初期,反對者遍佈朝堂,廢太子趙竑更是心有不甘,所有障礙都要依賴兵權在握的史彌遠去一一剪除。第二,垂簾聽政的楊太后是他的頭號大敵,對他的禁錮可以說是從政權到人身,趙昀時時刻刻都夢想擺脫這種窘況。而史彌遠打擊異己時勢必會觸及“太后黨”的利益,能夠引得鷸蚌相爭,趙昀便可坐收漁翁之利。第三,以史彌遠為首的“史黨”魚龍混雜,內部鬥爭不斷,只是由於領袖還在,所以才能維持表面的穩定。不久,等史彌遠死了,自己便可利用“史黨”的派系鬥爭,令其狗狗相咬。待“史黨”被分化瓦解後,自己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理政壇。
顯而易見,以上諸點環環相扣,頗具可操作性。
奪權:懦弱背後的陰狠
儘管趙昀在執政早期被迫過著“潛龍在淵”的隱忍生活,但他時刻都想要尋找時機“飛龍在天”。隨著反對派政敵一一被貶往地方,甚至逐出官場,政局慢慢穩定下來,對趙昀皇位合法性的質疑聲也漸趨平息。
這時,一向懦弱無能的趙昀一下子活泛起來,開始了自己的奪權計劃。
趙昀的第一步便是借史滅楊,也就是利用史彌遠的相權和楊太后的後權之間積攢已久的矛盾,來尋釁挑事,以求強化自己的皇權。
首先,趙昀無論在軍國大事,還是細枝末節上都極度偏袒史彌遠,對“史黨”的中堅力量破格提拔,同時極力壓制“太后黨”成員。在“太后黨”被打壓殆盡,時機已然成熟之時,趙昀便發動了蓄謀已久的“煙花事件”。
在一次宮廷宴會上,趙昀主動要求放煙火孝敬勞苦功高的“老母”,矇在鼓裡的楊太后高興地答應了。結果突然發生意外,其中一支菸火竟直奔楊太后而來。趙昀趕忙帶著滿朝文武前來謝罪。
此事來得太過蹊蹺了。一則,煙火不偏不倚地飛向楊太后,實在過於巧合。二則,趙昀在事後立刻帶著好像早已準備好要謝罪的百官來叩拜,更是蹊蹺中的蹊蹺。
震驚朝野的“煙花事件”令垂簾聽政的楊太后感到危機四伏,日夜不安。於是,在大臣的規勸下,楊太后決定徹底退居幕後,把朝政大權交還趙昀。儘管如此,楊太后心中的恐懼還是沒能消逝,日益劇增的心疾令年事已高的她臥病在床,不久後便駕崩了。至此,後權盡歸趙昀之手。
如果說趙昀靠玩陰的搶奪了“太后黨”手中的大權,那麼對“史黨”他使用的便是狠。
正如意料的那樣,病怏怏的史彌遠幾年後便駕鶴西去了。史彌遠墳頭的樹木還沒發芽,“史黨”內部就為爭奪相權明爭暗鬥,亂成一鍋粥。趙昀便順勢將權力徹底收歸己有,把“史黨”核心人物貶到天涯海角,令其永世不得翻身。
這樣的做法確實是一箭三雕的絕妙好招。一來“廢史”。二來,“史黨”核心人物平日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朝廷上下皆敢怒不敢言,將他們流放到瓊崖絕地,引得眾人拍手叫好,可謂大快人心。三來,極大地提升了自己的威信,把自己多年來懦弱不堪的傀儡形象徹底扭轉。
對大權在握的趙昀,《宋史》用了非常精妙的四個字予以形容:“赫然獨斷”。透過修繕民生、提拔賢才的大政方針,南宋國力與日俱增。1234年,南宋聯蒙滅金,非但一雪靖康之恥,而且使趙昀的政治軍事成就達到巔峰,儼然一副千古明君的架勢。
救國:荒淫背後的冷靜
經過多年的勵精圖治,最終功成名就的趙昀,在執政暮年,同大多數“享國長久”的帝王一樣,自甘墜入萬劫不復的荒淫深淵。
開啟趙昀沉淪大門的,是一個女人。她就是寵冠千古的閻貴妃。
趙昀為了顯示對閻妃的寵愛,破天荒地為出身平常又無任何功績的她耗費巨資,大修功德寺,為此不惜對百姓“鞭笞追逮,擾及雞豚”,建成後更是“寺額皆御書,巧麗冠於諸剎”。
趙昀如若只在這方面寵幸閻妃倒也罷了,可他竟把自己早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奪取的朝政大權拱手相讓,任由閻妃擺弄。
於是,號稱“閻馬丁當”的“四人幫”順勢組建,將南宋大好局勢糟蹋得一塌糊塗。其中的丁大全更是賊膽包天,在戰場失利後謊報軍情,致使重鎮襄陽陷入蒙古人手中,這從側面加速了南宋的滅亡。閻妃無疑令趙昀從一個胸懷偉志欲北伐復國的大帝徹底墮落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昏君。
好在一切都還沒有到亡國滅種的絕境,在長江以北盡被蒙古人佔據後,趙昀對“四人幫”的罪惡徹底醒悟。面對萬危局勢,他再次展現了不可思議的政治天賦。
他對“四人幫”中已病故的閻妃追封諡號,然後對剩下三人有步驟地進行削弱。與打擊“史黨”截然不同,這次趙昀的手段非常溫和,只是稍稍降了三人的官職,然後遷出京城,仍以高薪豢養。
理宗此舉看似無厘頭,實則有著非同尋常的用意:當時最大的憂患是外敵蒙古,南宋必須保證內部穩定,才能同仇敵愾保家衛國;“閻馬丁當”皆是自己的親信,雖然貪腐成性,但忠心還是沒得說的。理宗如此做,顯然是給朝臣發出明確訊號:自己對親信是非常袒護的,所以無論形勢多麼緊張,實心實意效忠自己的臣子,即使遭遇大風大浪,還是會富貴一生。
事實也證明,理宗駕崩前,南宋還是基本穩定的,蒙古鐵騎根本找不到任何機會渡江南下。1264年,趙昀把身後之事一一安排妥當後,在臨安安然閤眼。
宋理宗趙昀是位難以評說的皇帝。他幸運嗎?十分幸運。一介貧民,在朝在野,皆無任何根基,卻於上層權力鬥爭中尋找到縫隙,一步登天。他悲慘嗎?百分悲慘。執政前期,受強權挾持;執政後期,受奸人蠱惑。他昏庸嗎?千分昏庸。放權妃宦,招妓入宮,荒淫無度。他英偉嗎?萬分英偉。一生顛簸動盪,卻最終化險為夷,安心駕鶴歸西。
變色一生的趙昀究竟功大於過,還是過甚於功,大概永遠也爭論不出一個明確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