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闆”這個稱呼乃是與近二十年中國經濟飛速增長相伴隨的。這個名詞混合著血汗、財富、暴發、腐敗和各種艱辛,是當代中國社會經濟、政治和日常生活倫理的縮影,也可以說是當今社會生活荒誕性的寫照。
一方面,它意味著一種令人豔羨的物質生活。煤老闆們因為富裕,他們開路虎車、喝拉菲紅酒、打高爾夫球、進澳門賭場……普通人能夠想象的驕奢淫逸的生活,都可以在他們身上看到。
另一方面,它又與一種粗俗的生活品味而遭人鄙夷。它意味著暴發、沒文化、“人傻錢多”,他們脖子上粗大的金項鍊、手上的檀香木手串、不得體的唐裝或西服、品質可疑的紅木傢俱……都成為人們恥笑的物件。人們對煤老闆的這種分裂的態度,既是煤老闆文化身份分裂的體現,也是當今社會生活整體性的價值分裂的表徵。
無論是持肯定的還是否定的態度,煤老闆的出現,確實是一個經濟神話。他們起初都是一幫身處底層的普通人,文化程度不高,迫於生計而從事在起初利潤不高而危險性又很大的煤炭行業。由於產業環境的劇變,他們突然暴富起來。財富的極速增值,好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超出了他們的預期,也超出了他們的掌控力。這與這個中國近幾十年的經濟騰飛的“神話”完全同步。
然而,近年來這個曾經興旺一時的群體正在瀕於消亡。隨著經濟模式的轉變,資源的枯竭,環保意識的加強等因素的影響,傳統的煤炭產業迅速萎縮,“煤老闆”正逐步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日前,“GQ中國”釋出了一篇題為《消失的煤老闆》的長篇報道,詳細披露了這一群體的處境,讓人們看到他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伴隨著他們一起消失的不僅的傳統的產業模式,同時也是他們這一群人的風光。
我們並不難發現在經濟“神話”光環下所掩蓋的無數工人的血淚。煤炭,這個“黑色的金子”,也讓財富沾染上“黑色”。 這是他們的“原罪”。煤老闆們的原始積累也跟其他行業的原始積累一樣,他們的原始積累固然“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髒東西”。但在一個不正常的市場環境裡,他們同樣也是被侵犯和被傷害的一群。在傷害他人的同時,自己也受到傷害。
在缺乏市場規則和經濟倫理的煤炭行業,乃是一個可怕的“叢林”,一切只是按照“叢林原則”來進行。煤老闆們日進斗金,腰纏萬貫,卻在根本上缺乏安全感,甚至比常人更缺乏安全感。不僅是財產安全,甚至是生命安全。來自各方面的勢力威脅著他們的安全。在沒有規則也缺乏秩序的環境中,他們只能依靠錢和暴力來解決問題。或者依附於權力,巴結當權者。
報道中寫到了煤老闆們所遭遇的種種殘酷的命運,“起初只是想多賺點錢過安穩日子,後來反被恐懼感籠罩。複雜關係中暗藏兇險,稍不留神,便可能是災禍。跟政府部門打交道,紙面上的規矩往往是虛的,事能否辦成,全靠私下疏通”,“工商、稅務、公安、環保、安檢、電力……煤老闆們一邊被動應付各種吃拿卡要,一邊主動琢磨怎樣找對人、花對錢。
帶著幾十萬現金上山拉煤卻就此消失的故事並不稀奇,煤老闆們習慣了在豪車後備箱裡備幾把匕首甚至火槍用以防身。為了搶奪地盤,煤礦主們常會僱傭‘護礦隊’進行大規模械鬥,使用大刀、獵槍,甚至炸藥”這些觸目驚心的現象,讓我們看到了這些經濟上成功的老闆的艱難的生存環境。
“說白了,煤老闆們過去有的是錢,但其實沒什麼尊嚴。都是跪著掙錢,九死一生過來的。”而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成功,他們曾經所經歷的屈辱和罪惡感卻依然頑固地盤踞在意識深處。便會尋找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宣洩自己的壓抑和苦悶。吃喝嫖賭,或者徹底陷於百無聊賴的空虛當中,“有人去澳門豪賭背上鉅額債務,還被人挑斷腳筋,有人花幾千萬投資珍稀木材,後來才發現其實一文不值。有人沉迷女色,換了三個老婆。有人在家中遭遇入室搶劫,頸部被鐵鏈勒住窒息而死……”
煤老闆不佳的社會形象,使得他們也缺乏社會認同。在他們的生存哲學裡,充滿了金錢至上、權力至上,或暴力萬能的原則。而一旦離開了金錢,他們發現自己徹底無能,完全不知道怎樣做。
在需求文化認同的過程中,他們有時會發現,以往的生存哲學未必完全有用。以前因為缺錢而沒有尊嚴,後來因為要賺更多的錢而失去尊嚴,而現在,錢很多卻依然找不到尊嚴。他們逐步意識到,自己“被金錢所綁架。”進而還新添加了失落感和無所適從的空虛和無望,陷入精神上的惡性迴圈。除了金錢之外,他們稱得上是精神上的“赤貧階層”,而金錢恰恰就是捆綁他們脫離精神貧困的枷鎖。
今天,依然有許多人認為“經濟生活”就是物質利益至上的生活,就是慾望無限膨脹的生活,就是沒有倫理限制的“贏者通吃”的成功生活。如今是到了我們應該重新反思的時候了,反思金錢的意義,反思經濟發展的意義。我們為何發財?為何掙錢?在經濟飛速增長的今天,金錢對人生意味著什麼?這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需要面對的問題,對於企業家來說,尤其如此。
如果金錢僅僅是為了人的物質慾望的滿足,那麼,對於那些已經充分實現了資本積累的企業家來說,金錢就失去了意義。今天,他們已經掙夠了。他們中間一些人也曾經將他們所從事的產業,比如挖煤,當成一種自我價值實現的事業來做,而今天,當他們失去了繼續挖煤的事業時,他們的生活和工作的意義又何在?現在,消失的不只是煤老闆這一身份,更重要的是,消失的是企業家們的生存價值。歸根到底,就是需要反思我們精神文化的缺失,從新尋找人類生存活動的精神價值。
在我看來,煤老闆的消失,是傳統“夕陽產業”沒落的標誌,而煤老闆的命運則揭示了今天崇尚“物質至上”、“利益至上”的社會的精神文化危機。
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價值觀,也包括不同的金錢觀。猶太人很會做生意,善於積累財富,這跟他們的信仰有關。他們的經濟活動的方式背後,都有不同的信仰在支撐。一般而言,佛教徒跟生意無關。儘管今天世上有許多寺廟越來越像商業公司,但佛教教義將錢財視作身外之物,佛教徒並不投身生意。而行善積德的教導並不是關涉經濟活動本身的教導,只是經濟活動之外的道德訓誡而已。
儒家文化對經濟活動亦少有興趣,它引入了“義”的維度,作為對以牟利為目的經濟活動可能有的偏頗予以糾正。但其邊際模糊,“義利之辯”更多時候陷於言辭上的糾纏。但原則上它並不否定經濟利益。
猶太人則認為,在地上勞作和積累財富,是天上的神對他們的敬虔和勤勞的獎賞。他們以積累財富和恪守經濟領域的契約為榮。基督教清教徒則認為,人在地上從事經濟活動,乃是遵從上帝的使命,管理地上的財富,並以地上的豐盛來榮耀上帝。但這些積攢了財富的富豪們,並不意味著他們自己有多少可誇耀的資本,而不過代上帝管理地上的產業的忠實僕人而已。
正如《聖經·約伯記》上所說的:“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以清教徒為代表的基督新教倫理,成為日後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發展的強大的信仰支撐。現代自由經濟絕非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一種惟利是圖的商業叢林。建立在新教倫理和契約精神基礎之上的自由市場,是近幾百年來現代經濟文化繁榮的價值保證。
在此簡短的段落中,未必能夠完全充分和精確地展現諸文化的經濟倫理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哪種文化的經濟觀,都有複雜深厚的倫理觀和價值觀的支撐。煤老闆在其經濟活動歸於困頓的情況下,生活價值也迅速貶值。當初以不義手段賺取的金錢,無法安撫經濟“原罪”的焦慮,更無法為其全部的生活提供價值支撐。他們也如飢似渴地尋求品味高尚的生活方式,尋求精神生活的豐富,企圖重建生命價值。
報道中的一位煤老闆就曾“一本接一本地讀哲學書,讀尼采,讀安·蘭德,讀王陽明”,“想弄明白以後的人生該怎麼活”。這是一種可貴的努力,同時又令人悲哀地感到,它更像是一個溺水者的掙扎。這也提醒世上大多數尚未富裕而正在致富之路上狂奔的公眾——沒有以生命價值為目標的致富之路,乃是一條通往幽暗國度的道路,是沒有光明沒有前途的深淵。
今天,人們儘可以繼續嘲笑煤老闆們的荒唐無聊的文化形象,但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營造一個正常的市場經濟環境,不能提供合法的經濟制度的保障,不能建構一個健康的經濟倫理的話,那麼,在沒有煤老闆的時代,新型企業家們也未必就能過得比煤老闆們更有尊嚴、更有價值。
以下為網友評論:
網友“情熵❤_❤”:神話是破滅了,毀滅在裡面的是礦工,不是煤老闆,煤老闆都賺爆了,退出來換行業了。
網友“大無賴、小無賴”:煤老闆不是都轉型升級了嗎
網友“漠無心”:我昨天看的新聞不是說煤老闆都無聊的在北京買房呢嗎
網友“社會很單純、複雜的是人”:和女友談了5年戀愛最後還是沒成,嫌我家太窮了。於是我奮發圖強,堅持不限的努力。如今我在市區有兩套房子,開著幾十萬的車,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而前女友還是和以前差不多,也沒能找到有錢的物件。我不是炫耀說我有多厲害,只想告訴大家拆遷真的可以改變命運
網友“沒事的”:處於社會底層,文化程度不高,從事利潤低、危險性大的行業的是礦工,不是煤老闆!煤老闆全是地方土豪劣紳、鄉匪村霸!
網友“sunshine”:那神華集團豈不是最大的煤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