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半部《論語》治天下”一語流傳甚久,相傳出北宋宰相趙普,《辭源》(商務印書館)引用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解釋“半部《論語》”,稱“典出於此”。《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趙普”條稱:“他少時為吏,讀書不多,相傳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近年來,隨著“國學”熱的不斷升溫,“半部《論語》治天下”一語經常出現在各類文章著作中,這句話真是因趙普而出麼?
趙普(公元922—992年),五代後周至北宋時人,參與策劃宋太祖、太宗兄弟建立宋朝的陳橋兵變,太祖在位時任過十年宰相。他建議太祖逐步削奪地方將領的財權、兵權,選拔各地精兵到中央作禁軍以削弱藩鎮武力;實行更戍法,軍隊經常變換駐地,使兵卒和將領互不認識;又“杯酒釋兵權”,解除石守信等大將兵權,防止他們率軍謀反。史稱趙普“少習吏事、寡學術”,但太祖稱其為“書生”,趙普也自稱“書生”。
宋太祖於乾德三年(965年)滅蜀後,見蜀宮女持有乾德四年鑄造的銅鏡,問身邊大臣何故,無人知曉究竟,叫來學士竇儀,才知蜀王衍曾用乾德年號,太祖遂有“宰相須用讀書人”之語。當時趙普恰在朝為相,可見太祖並不將他看作讀書人,否則不應出此言。至太祖晚年,趙普因挑撥趙匡胤兄弟關係、違法經商牟利、包庇犯法屬下等劣跡被罷相職,離開京城。太宗時,趙普又兩度短暫入朝為相,一手策劃了除掉太宗弟秦王廷美和政敵盧多遜的大獄,迫死多人。992年去世前封魏國公,真宗時封韓王。
朱熹撰《五朝名臣言行錄》以趙普居首,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亦詳載趙普言行,二書均無趙普“半部《論語》”或讀《論語》的記載。據考證,目前可知最早記載趙普“半部《論語》”事蹟的書籍是南宋李衡弟子龔昱1178年所編《樂庵語錄》,該書《附錄》提到李先生對弟子說:太宗欲相趙普,或譖之曰:普山東學究,唯能讀《論語》耳,太宗疑之,以告普。普曰:臣實不知書,但能讀《論語》,佐太祖定天下,才用得半部,尚有一半,可以輔陛下。太宗釋然,卒相之。書中記載的趙普回答是“定天下”、“致太平”各用半部,不是僅用半部,後人擷取半段略成熟語“半部《論語》治天下”,已不是宋人記載原貌。
趙匡胤兄弟雖是武將出身,但絕非目不識丁的草莽。宋初沿用唐制以科舉取士,考試內容包括儒家《九經》及史書詩賦法律等,宋太祖曾親自出題,開此後殿試先例;又致力徵求散亡書籍,擴大皇家藏書。太祖曾說“欲武臣盡令讀書”,也經常勸趙普讀書。若論統治國家的儒學知識水平,“書生”趙普在太祖面前無任何優勢可言,而且他為太祖謀劃的計策都是法家申不害、商鞅以法術勢駕馭臣下一類,無關儒家“君君臣臣”的統治理念。
史載太宗也“性喜讀書”,公元990年,太宗賜各路官員《九經》,令眾官誦讀。宋初又印佛經,至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已刻印佛經五千多卷。太宗對佛教頗有興趣,曾對趙普說“方外之說亦有可觀”,要他讀來看看。試想,面對孜孜不倦的讀書皇帝,臣下趙普哪有可能狂妄到聲稱以“半部”書就能輔佐天子致太平的道理?太宗與趙普少年相識,共同策劃篡奪後周天下,到太宗欲以為相時,普已年近花甲。共事多年,太宗應深知趙普為人,不會因旁人的片言詆譭便生疑竇。李衡所述“臣實不知書,但能讀《論語》”這類話更非兩百年前趙普本人口吻。《宋史·趙普傳》載,雍熙三年(986年),趙普上疏太宗:“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元崇獻明皇十事”,又引《漢書》“兵久生變”之言諫太宗退兵,可知他到太宗時已經自詡熟悉漢唐歷史,讀過《漢書》及唐人著作。
宋太宗所撰趙普《神道碑》稱其“及至晚歲,酷愛讀書,經史百家常存几案,強記默識,經目諳心,碩學老儒,宛有不及”。趙普早年為吏時確曾“寡學術”,經數十年學習,到晚年經常閱讀儒家經書史書,某些學問甚至超過碩學老儒,這應是宋太宗對趙普的真實評價。考述至此,大致可以斷言,趙普不是“半部《論語》”的發明人。然而,我們更感興趣的是,是何人因何目的要編造荒誕不經的“半部《論語》”之說?這一謊言為何能從南宋以來流傳千載,且每每讓人深信不疑?南宋時記載趙普讀《論語》事蹟的一部史書是王《東都事略》,其文雲:當其(趙普)為相,每朝廷遇一大事、定一大議,才歸第,則亟闔戶,自啟篋取一書而讀之,有終日者,雖家人不測也。及翌日出,則是事決矣,用是為常。後普薨,家人始得開其篋而見之,則《論語》二十篇。元朝所修《宋史·趙普傳》也有相同記載:少習吏事,寡學術。及為相,太祖常勸以讀書,晚年手不釋卷。每歸私第,闔戶啟篋取書,誦之竟日。及次日臨政,處決如流。既薨,家人發篋視之,則《論語》二十篇也。
兩則記載都顯示了一個主題,趙普每天回家後關閉房門開啟箱子取書讀,到他死後,家人開啟箱子,才知道他終日讀的書是《論語》。北宋東京開封府人文薈萃,《論語》非珍本又非禁書,“閉戶私讀”不近情理,“反似奚奴婢女閒談藻繪之辭”,不可置信。然而,“奚奴婢女“為何要拿主人家一部平常書籍作談資?元人又為何將“奚奴婢女閒談”鄭重寫入國史?
其實,《宋史》“闔戶啟篋”四字也是一句謊言。趙普“闔戶”之後,憑何確認一定“啟篋取書”?唐朝以降,雕版印刷業發達,五代時已經刻版印製儒學《九經》。公元990年太宗遍賜各路官員《九經》,加上佛經和前朝史書子書,趙普書房內放置的各種書籍至少千卷,太宗說他“經史百家常存几案”蓋非虛美。即便趙普死後家人發現他篋內有《論語》20篇,也不能證實《宋史》“闔戶啟篋”之說。那麼,《東都事略》與《宋史》記載這麼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理由何在?在北宋,《論語》因何不能與“經史百家”一併“常存几案”,必須藏於篋內?而宰相趙普讀《論語》必須“闔戶”,不願為人所知的理由又何在?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為後人道出了箇中秘密:
杜少陵(杜甫)詩云“小兒學問只《論語》,大兒結束隨商賈”,蓋以《論語》為兒童之書也。趙普再相,人言普山東人,所讀者只《論語》,蓋亦少陵之說也。原來《論語》在唐宋時代只是兒童讀物,趙普官至當朝宰相,再讀《論語》有悖常理,只好躲起來看,所以《東都事略》與《宋史》有“闔戶啟篋”之說。從儒學發展史看,漢代儒家以《詩》、《尚書》、《易》、《周禮》、《春秋》為“五經”,朝廷設五經博士,弟子學經考試合格可以入仕,《論語》在漢代並不具經書地位。漢魏至唐,兒童啟蒙先學《孝經》、《論語》,其後才學《詩經》等儒家經典。所以,杜甫詩云“小兒學問只《論語》”,意為讀過《論語》只是小孩學問,算不得什麼,離儒家經典的堂奧還遠著呢。
至南宋,朱熹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編一書並作注,即《四書章句集註》。元朝開科舉,規定《四書》成為儒家重要經典,形成理學著作一統天下的局面。元明清科舉考試中的鄉試、會試與唐宋時期大為不同,以朱熹《四書注》為考試內容,首場考《四書》以定舉人名次高下。在古代社會,“學而優則仕”是士子最普遍的人生理想,元明以來《論語》關乎仕途,600年間扶搖直上,終於脫棄它在上古時代兒童讀物的本來面目,明清士人著作屢引“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以自抬身價,也就不足為怪了。
宋太祖慨嘆“宰相須用讀書人”,勸趙普讀書。趙普手不釋卷,到晚年已能談經論史。這麼一個模範宰相,緣何在150年後形象大變,被士人稱為只能讀童蒙之書《論語》。“半部《論語》”的傳說,實際上映射出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上一場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