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孟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中的“後”的釋義,學界歷來有兩種觀點。一是兒孫對長輩要盡後代的責任;二是娶妻生子,延續子嗣。大多數學者傾向於前者。我的理解是,二者並無衝突,前者寬泛,後者具象,實則前者已經包含了後者。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怎麼去理解,若一個男人“不娶無子,絕先祖祀”,在古代都屬於不孝。
中國古代確實出現過不少獨身男人,獨身即意味著“絕後”,“絕後”即意味著不孝,而古代男人之不孝,即意味著要承受來自家庭、社會及儒家道德倫理等方面的諸多壓力。但趙炎意外地發現,這些獨身男人似乎並不懼怕壓力,他們面對“絕後”往往各有說辭,且均能大義凜然、自圓其說。茶聖陸羽:生“不知何許人也”,死亦何懼無後?陸羽,壽72歲,婚史不詳,從其自傳及各種史料記載來分析,多半是未婚。他是一個棄嬰,不存在父母之命;相貌醜陋,不認字,還口吃(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當過優伶,二十歲以前,一邊演戲一邊學文化,未曾結婚;其後考察茶事,先後出遊四川、江蘇、浙江等地,在苕溪(今浙江吳興)隱居,開始閉門著述《茶經》,一直到公元780年,嘔心瀝血三十載乃成,其時他已年近五旬,依然未娶。
小時候的陸羽曾經拿“絕後”不孝一事譏諷過他的和尚師傅。據《新唐書》載,有一次智積禪師要他抄經唸佛,陸羽反問:“終鮮兄弟,而絕後嗣,得為孝乎?”並公然表態:“羽將授孔聖之文。”把智積禪師氣得夠嗆。但陸羽成年以後,雖皈依儒家,修習孔孟文章,卻並無“絕後”不孝之困擾,於二十九歲時寫《陸文學自傳》說出理由:“(陸羽)字鴻漸,不知何許人。”什麼意思呢?就是孝道是針對先人的,我連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何談“祖祀”?既然無需祭祀祖先,那麼,“絕後”也就說不上是不孝。這個道理無可辯駁。詩人羅隱:今朝有酒今朝醉,家財不為子孫謀。
羅隱的壽數更長,活了77歲,前半生基本都在考試,且次次名落孫山,史稱“十上不第”。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羅隱養成了憤世嫉俗的性格特點。他的詩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於淺顯直白中蘊藉深刻哲理,尤以諷刺散文成就很高,堪稱古代小品文的奇葩。生平跟女性有過一次接觸,《唐才子傳》記載:隱初貧來赴舉,過鍾陵,見營妓雲英有才思。後一紀,下第過之。英曰:“羅秀才尚未脫白”,隱贈詩云:“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可惜二人最終沒有走到一起。黃巢起義爆發,羅隱避亂隱居九華山。光啟三年(公元887年),其55歲,歸鄉依吳越王錢鏐,歷任錢塘令、司勳郎中、給事中等職。公元909年(五代後梁開平三年)去世。羅隱之所以屢試不中,今天看來有兩個惡性迴圈。一是沒有及時“齊家”,惹人物議,他也就破罐破摔,作詩云:“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佔。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二是自編其文為《讒書》,惹權貴憎惡,所以羅袞贈詩說:“讒書雖勝一名休”。而他自己更加顯得毫不在乎:“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對於最終的“絕後”,他的理由顯得非常堂而皇之:“國計已推肝膽許,家財不為子孫謀”。也即男子漢大丈夫要獻身國事,如果有了子孫,就不能置之不顧,而為子孫謀家財,其結果只能是家財敗盡,家風敗壞,子孫敗落。北宋林逋: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在《宋史》裡,林逋這個人非常了不起,壽61歲。幼時刻苦好學,通曉經史百家,年及長,拒不參加科考,也不結婚,常年隱居西湖,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他作詩隨就隨棄,從不留存。有人問:“何不錄以示後世?”答曰:“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後世乎?”有心人竊記之,得300餘首傳世。林逋死後,仁宗皇帝賜溢“和靖先生”;大儒朱熹更是對其讚譽有加:宋亡,而此人不亡,為國朝三百年間第一人!
那麼,林逋“絕後”明顯有違儒家孝道,為何朱熹不貶反褒呢?跟他的表白有關。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向林逋示好,人多勸其出仕,但林逋雖感激,卻婉言謝絕:“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據趙炎分析,林逋所言,表白了這樣一個意思:我的志向不在“治國平天下”上,因此,只要修身即可,無所謂齊家。中國的隱士文化,在古代具有極強的普世價值,儒、道、釋三教中人概莫能免於其薰陶。尤其儒家學子,往往達則顯於朝、窮則隱於野,能夠真正不求聞達者,是為真隱士、大逸才。從這個角度來看,林逋做的比陶淵明更加徹底而決絕。對這種人,哪怕他們真的獨身“絕後”了,儒家對其的評價亦能客觀地做到“不為己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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