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永遠的傳奇:三國演義600年不絕的魅力何在
說這部600多年前寫就的小說影響了中國人的民族性格不為過,《三國演義》誕生後,中國人添加了3個標籤:“三國控”、“英雄控”和“陰謀控”。
為什麼偏偏是三國這個時代吸引人,很多人至今困惑。中國大變亂時代很多:戰國、南北朝、隋朝末年、五代十國,為什麼偏偏是三國這段歷史婦孺皆知?
這就不得不提到3個人——身為史學家的陳壽、裴松之和身為小說家的羅貫中。陳壽蒐集、記錄了三國時的歷史,寫成一部身材骨感的好書;裴松之添加了血肉,S型身材初步成型;但小說家羅貫中的整體包裝形象設計,才是全東亞為這個風華絕代的美人所傾倒的關鍵。
當然,三國時代確實有比其他時代更適合書寫傳奇的一些特點,主角們基本都是漢人,而且是單名,念起來琅琅上口,容易記憶。如果寫一本《草原帝國演義》,羅貫中就要面臨“阿里不哥”、“禿勃爾魯不花”等複雜如繞口令的將官姓名,這對說書人是一個災難。
就算拋開民族情結,這些名字也是讀書人和說書人煩惱不堪的,這點聽過劉蘭芳老師的評書《岳飛傳》就可以知道,岳家哥5個,個個好漢;金朝4員大將是哥4個,金花咕嘟、銀花咕嘟、銅花咕嘟和鐵花咕嘟,勇猛得要死,卻能被岳家一個兒子就滅了門(大英雄都善於滅門,這些都是向羅貫中老師致敬,見《三國演義》中趙雲殺韓德一家)。當明朝初年《三國志通俗演義》被當作三國時期的終極作品推出,中國人的心理和性格,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從陳壽到朱熹:史書時代的三國
三國事蹟能夠儲存下來,一個四川人功不可沒,這就是《三國志》的作者陳壽。陳壽是漢臣,後蜀漢亡國,跟著劉禪歸晉。當時已經48歲的他開始想著寫一本史書。
他到處採訪當事人及後代,尋找文獻資料。當時魏國和吳國的資料有《魏書》、《魏略》、《江表傳》和《吳書》,對本國的國君有吹捧或者文過飾非的嫌疑。神秘主義的東西也不少,比如孫策的死法,當時傳言是于吉顯魂索命(其實孫策中箭破傷風就能要了他的命),陳壽把這些東西去除掉,形成了一部比較嚴謹的史學作品。
《三國志》給後來的《三國演義》提供了豐富素材。曹操和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張遼的善戰有謀、諸葛亮的鞠躬盡瘁,在這裡體現得都不錯。當然因為陳壽人在晉營,《三國志》裡魏、晉被當作正統,司馬懿的形象高大,司馬昭弒君之事則寫得含混。
劉宋時代,宋文帝看了《三國志》,認為記述太簡略,就令手下的博士裴松之加註釋。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完善,儘管有人認為老裴太絮叨,加進去了應該捨棄的內容,但對日後的羅貫中來說,裴松之是個金礦,他增加的許多史料或者傳說,給了羅貫中發揮的空間。
在唐朝時,三國故事也在民間流傳,李商隱的《驕兒詩》就提到“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但這種流傳僅僅停留在拿人物性格或生理缺陷來開玩笑。唐朝的民間藝術是參軍戲之類的形式,類似於二人滑稽,難以表現三國時代的英雄大戲。而史書面目的《三國志》嚴肅難懂,無法成為流傳全國的通俗作品。
怎麼看待三國也是一個“歷史問題”。
東晉時,習鑿齒著《漢晉春秋》,大談應該以蜀漢而不是魏晉為正統,因為這時東晉朝廷南遷,像極了劉備在四川建立蜀漢的樣子,而桓溫大臣專權,又讓人們聯想到了曹操。這種主張其實是政治需要。
北宋時主流史觀又成了魏晉正統。宋太祖趙匡胤從柴家孤兒寡婦手裡得到天下,這點跟曹家和司馬家很像,所以司馬光在《資治通鑑》當中,毫不猶豫地把魏晉寫成正統。三國故事,就是一部“百萬雄師過大江”的戰爭宣傳片。
朱熹的觀點改變了這一切。這位南宋理學家認為正統應該屬於蜀漢。朱熹的地位使得這個觀點成為主流歷史觀。這對日後的羅貫中來說太有利了,他可以努力寫蜀漢的悲情,寫關羽的忠義和張飛的赤膽,寫諸葛亮出祁山,寫姜維的傷感無奈。
英雄們都難逃“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宿命——一部戰爭片就此成為了史詩片。要知道,特洛伊戰爭的悲劇感並不來自於誰殺了誰,而是來自於再大的英雄仍是眾神手中無力的玩偶。
羅貫中:更加簡單的政治觀
電影院裡看電影,經常能遇到一些劇透狂。這些人看完電影憋得難受,非要說出點什麼才好。一旦劇透狂遇到問題妹(原諒我,這種人幾乎都是女生),那周圍的觀影者都將慘遭噩夢——問題妹們殺傷力最大的問題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
對歷史故事裡的人發此一問同樣令人尷尬:曹操是好人還是壞人,陳壽無法解釋。如果從《三國志》裡尋找答案,你會發現陳壽的態度根本不明顯。從他對3部傳的命名上看有高下,曹操是帝王本紀,先主、吳主都是傳。但看對3人事蹟的描寫,你會發現他沒有寫善惡,寫的是得失。
這是一種嚴謹的態度。司馬遷寫《史記》也是這樣做的。他寫了《項羽本紀》,和本朝高祖爭奪天下的西楚霸王,是被當做一個君主描述的。項羽是一個弒君者,殺死了名義上的君主義帝。他還是一個殘暴的人,殺了很多秦朝降兵,從這兩點上來說他要比曹操壞許多,但仍被當作一個英雄來崇拜。對項羽進行一分為二的分析,符合文人們的審美態度,但對市民階層來說,要接受一個人又好又不好是非常困難的,人民需要的就是一個明確答案,“這是好人還是壞人?”
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那就是曹操是一個奸臣。他取捨史料時的傾向性讓讀者基本無需分析就能得出結論。不過老羅筆下的曹操仍然是一個英雄,到了清朝時的毛綸、毛宗崗父子倆,對羅版三國進行了改編,書名正式改成了《三國演義》,書的回目從240回縮減到120回,曹操從一個奸雄,變成了一個更流氓猥瑣的奸雄。毛宗崗對心目中的壞人一概惡搞之,比如七擒孟獲的時候,祝融夫人騎捲毛赤兔馬出來打仗,毛宗崗評論道:“夫人胯下之物又毛又赤,可發一笑。”許褚裸衣鬥馬超時臂中兩箭,他更奚落道:“誰教汝赤膊?”
不過毛氏父子也改掉了一些不合理的傳說。比如羅本當中,曹操曾經刻了個印給關羽,刻著“壽亭侯”,關羽退了回去。曹操想了想,刻成“漢壽亭侯”,關公呵呵大笑,就收下了。在市民階層的腦海當中,“降漢不降曹”就這樣針鋒相對。然而毛宗崗一考證,漢壽是地名,亭侯是級別,就像“重慶市公安局局長”一樣,不可分割。
這種簡單的政治觀給了京劇演員極大的便利,他們大可以給曹操畫一個大白臉,盡力表現他的奸詐就是了。明清兩代,市井階層要的是娛樂,而不是啟發民間的思考能力。
最近有人在把被羅貫中簡化的《三國演義》重新複雜起來。比如所謂三國其實說不上忠奸,三家乃是親戚,根據《三國志》裡裴松之的注,張飛曾經搶過夏侯淵(曹操本姓夏侯,夏侯淵是曹操的堂弟)的養女(其實是親侄女)做老婆(當年她是十三四的小蘿莉,張飛30多,潛伏在芒碭山,是個黑大叔),生下的女兒成了劉禪的皇后。而曹操的兒子,最驍勇善戰的曹彰,則娶了孫權的堂妹做妻子。三國說到底是一幫親戚爭權的鬥爭,誰贏了區別也不大,可憐龐德、姜維這樣的好下屬心腸太直,死得這樣慘。
可以代入的英雄史詩
《三國演義》將三國故事簡單化、娛樂化,也讓三國故事更容易流傳。和《三國志》那些講得失的人物傳記相比,《三國演義》更強調人物之間的互動,大家在同一段故事當中出沒,最要緊的是,那些英雄人物變得形象豐滿、可以代入了。
羅貫中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用民間思維,構思了那些一起打天下的人之間的關係:劉關張3人是最早搭夥打天下的,於是乾脆讓他們結拜做兄弟。趙雲加入得晚,沒關係,讓關羽承認他的地位:“子龍久隨吾兄,亦吾弟也。”
他乾脆設下“五虎大將”這樣的名號,讓讀者好好地興奮了一下。其實歷史上趙雲的地位遠遠低於那4位,從來沒有獨自領軍,倒是魏延算得上蜀漢倚重的將領,是集團軍司令。
一個生活在底層的煤鋪小學徒,聽了三國書看了三國戲,也可以幻想自己是劉備,而一起學徒的李小二王小八是關羽張飛,點心鋪老師傅回頭可以收作黃忠,至於綢緞莊掌櫃的小女兒,嗯,早晚是阿斗他娘……羅貫中的可以代入的角色關係,一下子就把這個故事盤活了。
除了滿足下層人民的英雄幻想之外,官員士大夫階級也認為此書是一本了不起的職場指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衙門裡看見那個討厭的同僚,看一會兒,就逐漸發現他的臉變白了:他是可惡的曹賊,或者討厭的于禁……
代入之後收益最大的還是滿清的幾任君主,薩爾滸之戰時的努爾哈赤,盡力模仿的就是博望坡的諸葛亮,而皇太極使用反間計殺害袁崇煥,則來自周瑜計賺蔣幹的故事。據說滿人在缺少兵書的情況下,用一本《三國演義》替代,奪取了中原。
除了提供英雄幻想、政治鬥爭經驗外,《三國演義》也為忙於處理複雜家庭關係的人提供了一些指導。比如“老丈人是女婿的噩夢”(曹操是漢獻帝的老丈人),“大舅子往往居心叵測”(孫權多次想幹掉劉備),“丈母孃是救命關鍵”(吳國太保護劉備),“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曹操有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4個兄弟,劉備有關羽、張飛、趙子龍)。
這種代入風靡了600多年。金庸在《鹿鼎記》裡讓目不識丁的韋小寶盛讚康熙:“萬歲爺運籌帷幄如諸葛之亮(“諸葛之亮”其實是左宗棠自詡,金庸這裡穿越了),小桂子忠肝義膽如關雲之長”,還真是符合清廷風氣——雍正皇帝的舅舅隆科多,就曾經上奏摺說自己像諸葛亮一樣忠誠,提到了白帝城託孤,結果皇帝很生氣,因為舅舅把他比成了阿斗。隆科多從此走上了黴運,很快被抄家並餓死。而乾隆年間一位滿人將領被分去做荊州將軍(內地最大的將軍府,有2.5萬滿人,是大肥缺),哭喪著臉悲號:“荊州這地方,關老爺都守不住,我去了一定會死的!”
這種代入一直到民國還時有發生。蔣介石曾經把侯竟如的獨立整編95師命名為“趙子龍師”,從這點上來看,他可能沒完整讀過《三國志》,只讀了演義。他不知道趙子龍不長於攻堅,結果該師在塔山阻擊戰時,打得兇狠頑強,卻始終沒能奪取陣地,終於導致了東北的崩潰。三國最善於攻堅的是樂進(名字也吻合),他應該將95師命名為“樂進師”才對。
舞臺上和遊戲中的三國
三國題材的戲曲和小說是平行發展的,這也是戲曲中的許多情節小說當中沒有的原因。但《三國演義》出現之後,戲曲大規模地借鑑改編了這部小說。
清人入關之後,一直很重視給他們巨大幫助的三國故事。他們大量建造代表義氣的關公廟,而回避抵抗異族的嶽武穆。於是出現了“王爺編劇”。乾隆年間,莊恪親王允祿組織編撰了成臺的崑曲《鼎峙春秋》,他宣傳皇家瑞氣,寫出來的戲很主流很無趣,而且崑曲柔和內斂,表現三國戲有點吃力,但這激發了宮外的戲班整理三國戲的熱情。
道光五年,《長坂坡》出現在皇家的舞臺上。這部戲連唱帶打,忠義的趙雲大戰曹軍83萬人,7進7出。這是皇家很喜歡的一場戲——哪個皇帝不希望有趙雲這樣的超人將軍?《甘露寺》、《黃鶴樓》這樣的戲也逐漸成為宮廷的必備節目。
喜歡唱戲的安徽舉人盧勝奎在同治年間開始改編《鼎峙春秋》,把它變成皮黃戲,也就是京劇。這是一次偉大的再創作,京劇《三國志》共有36本,從“劉表託孤”一直到“計取南郡”。盧勝奎認為這段故事是三國當中的精華:衝突激烈,3方的英雄都有表現,最適合搬上舞臺。
36本《三國志》大概在光緒三年(1877)排成,每天晚上演一本,從冬至開始,演到臘月十四結束。臘月十五又演了一本長坂坡,十六那天大家封箱回家過年。這部大戲在當時引發了極大轟動,別說盧勝奎的“活孔明”和程長庚的“活魯肅”,就連許褚、周倉這樣的角色,都是名角在演。
《三國志》給三慶班帶來巨大的聲望和票房,遺憾的是,不久程長庚和盧勝奎就都去世了。連臺整本的《三國志》無人再演,不過其中一些精彩本子被梨園同行繼續改編演出著。
京劇三國戲的另一出色之處是刻畫反派。演曹操的演員往往功力深厚,絕非無名之輩。他們既突出曹操的不義,也展示他英雄的一面。從這點上來說,陳建斌在《三國》裡的演出方式根本不算是創造,最多是對前輩名家們的致敬。
除了戲臺和小人書對《三國演義》的再創造之外,日本人也迷戀三國。他們熱愛開發三國主題的電子遊戲、三國漫畫,進行對三國的嚴肅惡搞(三國新聞)。
三國的格鬥街機遊戲是很多80後的經典回憶。“主公,曹操百萬大軍來襲,先鋒已到博望坡。”“什麼……”“主公莫慌,只須派猛將前去即可。”於是五虎將(沒有馬超,用魏延代替)就孤身進入大軍之中血戰。遊戲中的張飛能大口大口地咬人,而一旦騎上馬,關羽會立刻取出大得不像話的青龍偃月刀。
更值得一提的,則是日本光榮公司的《三國志》系列遊戲和《曹操傳》。前者是忠實於歷史的戰略遊戲,後者則是以曹操為第一人稱的冒險遊戲。光榮對三國的人物吃得很透,比如《曹操傳》裡的曹操這樣闡述不殺劉備的理由:“你沒覺得他跟我很像嗎?他有天子的血緣,而我則在利用天子……”而《三國志》裡劉備在指導新玩家的教學中會說:“這是我的城市新野,雖然很小,但是我很喜歡它。”
一些離原著較遠的漫畫也在小眾中流行,比如《鳳火燎原》;另一些漫畫把三國人物全部畫成女人;至於《一騎當千》,更是把整個故事全部情色化——不介紹你根本不知道中間那個胸很大的眼鏡娘,叫做劉玄德。
今天的三國故事,已經遠離了朱熹時代的政治影射,你可以喜歡任何一個人物:幾乎每個三國名將都有自己的百度貼吧和粉絲團。他們有時候也互相傾軋,比如關羽的粉絲會說趙雲只是個貼身保安,魏延的支持者認為孔明是天下第一惡人。
有一些將領擁有大量粉絲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比如潘鳳,出場一分鐘就被華雄給殺了。他資質平庸,因為他的上司韓馥不瞭解狀況,說了句“我有上將潘鳳可斬華雄”,潘鳳面帶絕望地去迎戰華雄,結果一招就倒下了。
王扶林版《三國演義》裡,潘鳳只有“末將遵命”和“取兵器來”兩句臺詞。下一個鏡頭,就是他倒提著開山鉞倒在地上,華雄在馬上囂張。
這位潘鳳大人,演員表上沒有扮演者的名字,混入了若干“參加演出”者裡。這使網民膜拜他增添了難度。但這個潘鳳,絕望的眼神、憂鬱的泡泡眼、近乎神奇的平庸武功已經深刻地活在了人民心中,成了今天許多年輕人同情和喜愛的物件——他們多數剛剛步入職場,認為自己和潘鳳差不多,都遇上瞎指揮的上司,人生都是“杯具”。
這600多年裡,中國人、日本人根據自己的需要賦予這段故事各種各樣的意義。陳建斌眼裡全是權術謀略,何潤東和陳好眼裡就全是悽美愛情,至於那些亂世中的蒼生,沒人關心。
曹操曾經評價自己,說如果沒有他,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描述在董卓之亂後,“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三國演義》也說,“是非成敗轉頭空。”遺憾的是,無論王扶林版還是高希希版的電視劇,都是謳歌戰爭英雄為主,更別提把戰爭兒戲化的吳宇森電影《赤壁》了。
其實有一個人探到了曹操的內心,感知到了那種悲涼的境界。那是日本的作曲家橫山菁兒,他給動畫片《三國志》寫的那段主題曲《英雄的黎明》詠出了悲劇感和對蒼生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