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 11月7日凌晨,北洋軍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在石家莊車站站長辦公室批閱檔案時,突然其親信部下、騎兵營管帶馬步周叩門而入,並高呼:“報告大人,聽說統制升任山西巡撫,特來向大帥賀喜!”
話音未落,兇手屈膝下拜,順勢從靴子裡拔出手槍,向吳祿貞連連射擊。驟不及防之下,吳祿貞已是連連中彈,但他仍強忍劇痛奪門而出,孰料門外已埋伏多名殺手,吳祿貞再遭重擊,命赴黃泉。
吳祿貞生於1880年,後與陳其採、張紹曾等40人被清廷選送到日本留學,回國後受到了清廷的極大重用,並在數年之間即爬到了第六鎮統制的高位。奇怪的是,吳祿貞、張紹曾這批人在日本也受到革命思想的侵襲,成為軍中待機而動的定時炸彈。
武昌起義爆發後,藍天蔚、張紹曾與吳祿貞三人乘機發動“灤州兵諫”,要求清廷立即實施憲政,清廷隨後以宣佈“十九信條”而將危機化解。之後,吳祿貞被命南下鎮壓革命軍,但途中又止步石家莊並與閻錫山組織“燕晉聯軍”,企圖中途截殺北上組閣、收拾殘局的袁世凱。結果,就在這當口上,吳祿貞反而被人先刺死了。
那麼,刺殺吳祿貞的主使人是誰呢?是清廷?是袁世凱?還是另有其人?
目前的主流觀點似乎傾向於“吳祿貞系袁世凱指使所殺”,即原第六鎮協統周符麟指使騎兵營管帶馬步周實施了具體的刺殺行動,周是袁世凱的老部下,吳祿貞在上任第六鎮統制後將其撤職,兩人結下怨仇。
從動機上看,袁世凱指使周符麟去刺殺吳祿貞似在情理之中,而吳祿貞死後,周符麟立刻官復原職(重任第六鎮第十二協協統)更令人懷疑其中必有幕後交易。但是,從事變的時間地點來看,周符麟似乎並不符合。
目前能夠證明的是,周符麟並不像某些回憶錄中說的那樣親自指揮了刺殺行動,因為當時他根本就不在石家莊。據時任陸軍部秘書科科長並隨清軍南下的惲寶惠說,吳祿貞被殺時周符麟在漢口第一軍司令部,而陸軍部檔案中收錄的周符麟所發電報也可以證明他本人當時並不在石家莊。事變後,閻錫山也認為,“與一般所傳刺吳將軍者為周旅長符麟微有出入”。
如果周符麟並不在現場,那“袁世凱指使周符麟刺殺吳祿貞”或“清廷指使周符麟刺殺吳祿貞”的兩種說法未免有些站不住腳,因為按當時的通訊條件(電報均有據可查)和事變的瞬息萬變,遠在漢口的袁世凱或周符麟都無法預知吳祿貞與閻錫山“燕晉聯軍”的密謀,更無從指揮這一重大行刺事件。畢竟,動機和事實並不能完全劃等號。
陸軍部檔案收錄了周符麟於11月9日所發的另一封電報,電文是:“麟於本日下午到石家莊”,這份電報可以證明,周符麟是在吳祿貞被刺後的第三天才達到石家莊。作為一個合理的推測,如果周符麟當時真在石家莊,那在吳祿貞被刺死後,他勢必會出來控制局勢而絕不會任由第十二協退往欒城,更不會讓閻錫山的軍隊乘機運走吳祿貞所截的軍火。
如果周符麟不是刺殺事件策劃者的話,有一個神秘人物頗值得引起關注,這就是陳其採。陳其採與吳祿貞、張紹曾同為日本士官第一期同學,曾一同赴日學習軍事,回國後均受重用。在吳祿貞前往灤州招撫張紹曾時,陳其採曾隨同前行,但在吳祿貞前往石家莊後,陳其採卻秘密回京,直到11月6日、也就是吳祿貞被刺的前一天突然現身石家莊。
陳其採的身份與經歷頗為弔詭,如果清廷不垮,他原本有一個不錯的前程,因為他不但是第一批被派往日本士官學校的軍事留學生,而且是畢業成績第一名的優秀學員。回國後,陳其採在各地編練新軍,之後又被調入陸軍部,1911年軍諮府(相當於參謀本部)從陸軍部獨立出來後,陳其採以“正參領”的資格(相當於上校)擔任軍諮府第三廳廳長,時年不過32歲。值得一提的是,陳其採即陳其美之三弟,後來“CC系”陳果夫與陳立夫為其大哥陳其靄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子。
陳其採與日本士官第二期的良弼關係良好,而他的上級領導,軍諮府大臣、貝勒載濤當時也主要依靠良弼指點軍務,在吳祿貞得授第六鎮統制的過程中,良弼顯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因為良弼與吳祿貞交誼頗深,而當時新軍中的高階軍官任免均需透過軍諮府。
當時載濤、良弼等人的想法,是希望透過吳祿貞這樣的“士官系”來排擠原袁世凱的“北洋系”,以此來奪取軍權,但他們發現被其倚重的吳祿貞萌發“反心”時,其中的失望與憤恨可想而知,而陳其採的到來很可能肩負有秘密使命。(下圖載濤,當時相當於參謀總長)
民國後,原軍諮府大臣、貝勒載濤提出“報私仇說”,其中是否有隱諱不得而知,而事後革命黨于右任所辦的《民立報》直指吳祿貞被刺系良弼之陰謀。據說,良弼在武昌起義後即對吳祿貞有所懷疑,並派人偵察其左右(是否即為陳其採?),而在吳祿貞被刺後的當天清晨,良弼即至軍諮府詢問石家莊有電來否;電報來後,良弼入室親自翻譯,不假以示人,此舉頗為詭異。可惜的是,良弼在1912年清帝退位前即被革命黨人彭家珍炸死,而死人是不會說話,其中的弔詭,多因此而起。
至於殺手馬步周,說來也頗為出人意料。馬畢業於北洋武備速成學堂,後隸於吳的部下,吳祿貞對他信任有加,屢加提擢,當時以騎兵營管帶兼領衛隊。吳祿貞或許怎麼也不會想到,殺害自己的人竟然會是他。馬為人風流倜儻,但極好賭,經常負債累累,正因為如此,他才可能被人收買。據說,馬步周事後立刻為其相好的某妓贖身,其贖金何來,可想而知。
馬步周幹這一票到底拿到了多少錢,目前也是眾說紛紜,有說二萬,也有說三萬,還有說五萬的。段祺瑞的謀士曾毓雋在《憶語隨筆》中有這樣一個記載,說段祺瑞率兵到達石家莊後,有人挖出吳的首級向官復原職的周符麟請賞,周向段彙報,段稱“此案中央作如何處理,尚不可知,汝與之五千元,告其速去”。段祺瑞說這話時,曾毓雋就在旁邊,系親耳所聞。民國後,北洋政府並未追查此事,但馬步周自此無人敢用,最終癱瘓潦倒而死。
表面上看,吳祿貞的被殺是馬步周率小隊突襲的結果,但其背後卻有更深層的原因。北洋第六鎮系袁世凱一手練成,前三任統制(王士珍、段祺瑞、趙國賢)均為袁之心腹,鎮內的中上級軍官也大多是“小站練兵”的出身,標準的北洋系。
吳祿貞上任第六鎮統制後,鎮內軍官大多不服,原因有二:一是吳祿貞年紀輕輕即身居高位,其來路不正,據說該職位系花2萬兩銀子買來;二是在載濤任軍諮府大臣後,為排擠北洋系軍官而重用留日士官生,吳祿貞實際上是親貴派向北洋軍“摻沙子”的產物。由此,吳祿貞遭到第六鎮軍官的反感也就毫不奇怪了。
第六鎮是老部隊,多年積累形成的關係盤根錯節,不易控制。吳祿貞上任後,發現第六鎮如鐵桶一般,於是想用人事調整的辦法來打破原有的體系,以便自己逐步控制第六鎮。鎮中的兩位協統,李純與周符麟都是袁世凱時期的小站舊人,李純科班出身,年富力強,在鎮中威望很高,吳祿貞不敢動,於是他就拿暮氣已深的舊式軍人周符麟(當時已56歲)開刀,說他“煙癮甚重,行同盜賊”,要求將之撤換。
在請求被否後,吳祿貞寫信給陸軍部大臣蔭昌,指責其“只知作官,不盡職守,有負國家委任”,後來又到陸軍部大吵大鬧,這才將周免職。之後,周符麟被調往第一軍,據說曾磨刀石上:“他日必宰了這小子!”
周符麟雖然被免,但陸軍部並未批准吳祿貞所提名的人選,而是由“暫由二十四標統帶吳鴻昌升署”周符麟的協統位置,吳祿貞為此大失所望,但力爭而未果。吳祿貞的做法實則又得罪了一個人,這就是升任協統的吳鴻昌,這也為後來的石家莊事變埋下了伏筆。當晚的事變,如果沒有吳鴻昌的默許,似難想象。
“協統撤換”事件後,第六鎮的各級軍官不免人人自危,各懷去志,由此與吳祿貞積怨匪淺。吳祿貞這邊則因為計劃不能實現而惘然若失,他在鎮內雖然“貴為統制”,但實際上是個“空杆司令”,對部隊毫無控制力。由此,吳祿貞心灰意冷,他更多是呆在北京“與朋儕飲酒賦詩,藉以清除胸中的積悶”,而很少到保定去過問第六鎮的事,與屬下官兵的關係也日漸疏遠。在被刺殺的前夜,吳祿貞還對人說過,“第六鎮是靠不住的”。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吳祿貞與下屬的對立關係無疑是當晚事變的重要原因。從各種因素來看,吳祿貞的被刺決不僅僅是“個人怨仇”或“兇手被收買”這樣簡單。據說,吳祿貞11月6日回到石家莊後,即召開第六鎮中級以上軍官開會,其中微露“革命之意”。按吳的計劃,他打算次日犒賞三軍時向士兵演講“革命大義”,以逼迫各級軍官服從革命。但吳的意圖很快被第六鎮中上層軍官所識破,吳祿貞當晚即被刺死。
吳祿貞被刺死後,“燕晉聯軍”無形中宣告瓦解,清廷解除了一個近在咫尺的威脅,而袁世凱也得以掃除障礙,順利進京掌控大局。段祺瑞的兒子段宏業1924年在與人談起馬步周時說,“馬蕙田(馬步周,字蕙田)是英雄,夠朋友,他的行動省了不少的事。”此話大意,似應做以上解。
數日後,段祺瑞率軍來到石家莊收容第六鎮殘兵,局勢才告穩定。此後,晉軍退回娘子關後再未出關,京畿轉危為安。11月13日,袁世凱途徑石家莊安然入京,開始為挽救清廷而做最後的努力。不久,北洋軍攻破娘子關並進逼太原,最後迫使閻錫山等山西民軍轉戰晉北,局勢一時大變。
許多年後,孔庚在悼憶吳祿貞時說:“(吳)是個雄才大略、辯才無礙的人,尤其是識見過人,熱心愛國。假使他這次(燕晉聯軍)的事能成功,袁世凱當時決不能存在;北洋派也不至禍國十餘年;民國成立,必另有一番氣象。”
吳祿貞的屍身被晉軍搶回後,由於其頭顱不知去向,閻錫山後請一位高明的木工做了一個木人頭,安放在其屍身的頸腔上。1912年初,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吳祿貞與革命宣傳家、瘐死租界監獄中的文弱書生鄒容一起被追認為為“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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