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趙四小姐(1912—2000),乳名香生,學名綺霞,又名一荻(是她少女時代英文名字Edith的譯音),祖籍浙東蘭溪,生於香港。其父趙慶華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擔任過交通部次長、參議院議員,是個典型的舊派人物。趙四小姐在天津度過她的少女時代,入讀教會中學,不僅頭腦敏慧,而且天生麗質。當年,馮武越在天津辦《北洋畫報》,別出心裁,每期封面選登一幀名媛玉照,趙四小姐年方十五,便成了這份畫報上令人驚豔的封面女郎。
1928年2月,經馮武越介紹,張學良與初試天鵝舞步的趙四小姐一見鍾情,雙雙墜入愛河。趙慶華得知待字閨中的女兒敗壞家風,竟與使君有婦的張學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禁怒火攻心,暴跳如雷。於是,趙老先生用最笨的法子將女兒軟禁在家中,滿以為這樣的“休克療法”能夠穩穩地奏效。然而,趙四小姐得到兄姊的暗中相助,尋機逃脫,毅然決然地追隨張學良,前往東北奉天(瀋陽)。各路記者得此香豔題材,不亦樂乎,立刻登出“趙四小姐神秘失蹤”的懸疑新聞,引人猜測其去向,一時間滿城風雨,沸沸揚揚,她的越軌情事竟成為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茶餘飯後不知嚼爛了多少根舌頭。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舊禮教的網羅依然十分嚴密,私奔即為淫奔,不僅玷辱門戶,而且為社會所不容。趙慶華受人指戳,老面子早掛不住了,震怒之下,他登報宣告,與趙一荻斷絕父女關係。經此人倫變故,趙慶華決意遠離官場,永絕是非。趙四小姐可沒有宋慶齡那麼幸運,宋嘉樹臨終前原諒了二女兒,趙慶華則至死也不肯原諒小女兒的孟浪行為。趙家這一頭鬧得父女成了陌路,張家那一頭——瀋陽大帥府內也有人嚴陣以待,擺出威風鑼鼓準備禦敵於府門之外。張學良的髮妻于鳳至有懲於蔣介石的元配夫人毛福梅被無辜休棄的教訓,懷疑趙四小姐來者不善,打的是鳩佔鵲巢的主意,於是她嚴防死守,只容許趙四小姐屈居秘書位置,連如夫人(姨太太)的名分也沒打算賞給她。
趙一荻就是趙一荻,她奉行愛情至上主義,只要能陪伴張學良左右,屈尊做個小秘書,她已心滿意足。你可不能小看于鳳至,她比少帥大一歲,絕對不是那種打掉牙和血吞的受氣包,也不是那種見到丈夫另有所愛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辣貨,她有謀有識,有膽有魄,少帥對趙四小姐情深義重,連青光瞎都能瞧透幾分,她心細如髮,目光如炬,還能視而不見,見而不明?她認定,與其退守一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領權一項項喪失,遭受被取代的命運,還不如立起大度寬容的形象來,化被動為主動,轉劣勢為優勢,進而爭取各方面的美譽和好感。
1929年冬,趙四小姐為張學良生下愛子張閭琳,這是天賜良機,于鳳至帶著奶粉,冒著風雪,去看望趙一荻,一番溫慰的話語早把初為人母的趙四小姐感動得熱淚潸潸。于鳳至眼看著趙四小姐陷入進退兩難的窘況,便主動分憂,撫養嬰兒,如此母儀帥府,自然收穫賢聲美譽。但她仍嫌工夫做得不夠細緻到家,又極力主張在大帥府東側建起一幢風格相同的小洋樓,讓趙四小姐入住其間。“妹妹住在外面豈不是生分了?”這話說得多貼心多暖心啊!于鳳至與趙一荻姊妹相稱,二女共事一夫,張學良飽享齊人之福,趙四小姐雖無名分,卻有實惠。
1931年,日本關東軍惡意挑釁,激成九一八事變,張學良有一支強大的東北軍,卻由於儲存實力的私慮作祟,居然不戰而退,放棄了東北的大好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惡諡。國人的價值衡定標準古今並無大異,每個不爭氣的壞男人身邊必定有一個或幾個與之相匹配的壞女人,夏桀王身邊有妹喜,商紂王身邊有妲己,周幽王身邊有褒姒,唐玄宗身邊有楊家三姐妹,秦檜身邊有王氏。“紅顏禍水”,“妖孽鬼魅”,是最為常用的詬詞。趙四小姐何其不幸,遭到國人千口一喙的詛咒。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罔顧事實真相,作《哀瀋陽》七絕二首,其一為: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這首詩中寫了三個女人:“趙四”指趙一荻;“朱五”指朱湄筠(北洋政府內務總長朱啟鈐的第五個女兒),她是張學良的秘書長朱光沐的妻子;“蝴蝶”指電影明星胡蝶。此詩諷刺張學良在國難當頭之際,竟置民族危亡於腦後,陷身於溫柔鄉中,無法自拔。馬君武的詩一經刊出,全國哄傳,罵聲四起。胡蝶憤而闢謠,聲稱她與張學良緣慳一面,更別說瑤池共舞,若非亂世,她必定挺身而出,打一場捍衛名譽的官司。趙四小姐則一笑置之,不慍不惱,還因敵取資,寫了一張便箋向張學良表明心跡:“我不計較,更不悔恨,只因為我有了兩個‘他’。”趙四小姐所說的兩個“他”,一是張學良,二是愛子張閭琳。千夫所指,萬眾唾罵,少帥正當焦頭爛額之際,心灰意冷之時,讀到趙四小姐的這句情話,衷腸不禁為之一熱。
1936年12月12日,心智發育不良的張學良發動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用兵諫這一極端的方式迫使義兄蔣介石結束內戰,一致對外。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後,張學良陪同蔣介石回南京,一下飛機就淪為階下囚。趙四小姐陪伴張學良七十二年,喪失自由的日子就長達五十餘度春秋。張學良不曾瘐死,不曾憤絕,居然創造奇蹟,坐穿牢底,活足百歲高齡,這幕人間壯劇的導演正是趙四小姐。她的愛心是張學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太陽能”,靠它挺過艱難、苦悶、無望的日子,他研究《明史》,做出大量筆記,後來付之一炬,著實可惜。
張學銘將軍(張學良的弟弟)的夫人曾十分動情地說:張家欠趙一荻夫人的情分太多了,張家上下所有的人都感激她。因為張家的親人不管有多好的心願,有多大的本事,有多高的地位,都不能將它們轉化為直接的關懷,送達張將軍面前,給他一根小指頭的幫助,只有趙一荻夫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形影不離,成為他的精神支柱。 張學良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今生積欠趙四小姐的情分太多。這話絕對發自天良,出於肺腑。若沒有趙四小姐六十年(1940—2000)如一日的精心照料和基督精神持久的牽引,早年吸食過鴉片、注射過嗎啡的張學良絕對不可能成為百歲老人。
其實,趙四小姐的身體狀況比張學良要差得多。她患過紅斑狼瘡,曾因跌倒而骨折,還由於長期抽菸,肺部發生癌變而動了一次大手術,半邊肺葉被切除之後,落下痼疾,一直呼吸不暢,影響了她晚年的健康。但就是這樣一位病弱的女子,竟有那麼大的膂力,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為張學良擎起頭頂那片晴空!趙四小姐虔信基督精神,她在回憶錄《見證集》中用深情的筆觸寫道:“為什麼才肯捨己?只有為了愛,才肯捨己。世人為了愛自己的國家和為他們所愛的人,才肯捨去他們的性命!”誠哉此言,她的確用了整整一生去詮釋這個廣義的“愛”字,還有另一個同樣廣義的“善”字,詮釋得那麼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書一樣的標準版本。讀過之後,不少人掩面羞慚,許多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