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掏腰包儲存臍帶血一事,孕婦葉秋至今覺得是交了“智商稅”。
7月7日,葉秋在廣州一家醫院等待做產檢時,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子,挨個向孕婦們宣傳自儲存臍帶血的必要:能治療白血病等80多種疑難雜症,是一生僅有一次的機會,蘊含的造血幹細胞家庭三代都可以用,儲存後每年還會獲贈價值102.5萬的醫療保險。
葉秋被說動,當場交錢購買了為期18年的臍帶血儲存服務。
臍帶血是指胎兒娩出斷臍後從臍靜脈中採集的血液,富含造血幹細胞,而造血幹細胞是我國目前唯一可以應用於臨床的幹細胞,僅能來源於骨髓、外周血以及臍帶血。
自費儲存臍帶血已經成為一門炙手可熱的“生意”。多名孕婦向新京報記者表示,自己在醫院做產檢時,會遇到身穿白大褂的推銷人員,透過各種渠道推銷臍帶血儲存服務。
實際上,儘管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具有一定的應用價值,但採集和儲存均有相當的標準。而目前市面上形形色色的機構,大多存在誇大宣傳的問題。此外,由於國家規定的嚴格限制,不少號稱能夠儲存臍帶血的機構,本身並沒有相關資質。由於業績導向,銷售人員擠佔捐贈通道,讓真正想捐贈臍帶血的孕婦“無路可走”。
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規劃發展與資訊化司司長毛群安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臍血庫的主辦單位應客觀介紹臍帶血的臨床作用,在充分保證知情權和選擇權的前提下,由孕婦自主選擇儲存或捐贈臍帶血。
另據瞭解,國家臍血庫正在積極籌建中。作為國家級的公益性臍血庫,有利於充分發揮現有資源的作用,為臨床、科研提供相應支撐。
銷售人員穿上“白大褂”忽悠人
這是葉秋第一次知道臍帶血。
當眼前身穿“白大褂”的女子分發宣傳冊頁時,葉秋還以為對方是醫院的護士。
“白大褂”告訴葉秋,臍帶血就是孩子出生後臍帶裡剩餘的血,“能在關鍵時刻給孩子第二次生命”。對方一再提及,白血病、再生障礙性貧血、粘多糖貯積症、神經母細胞瘤等各種常見於兒童的突發疾病,可以透過臍帶血得到治癒。
在“白大褂”的口中,只要花費幾萬元,購買一個自存臍帶血的服務,可以享受三代使用的待遇,甚至可以治療老人的老年痴呆症。
儘管心中隱隱有些擔心,但抱著“求個心安”的態度,葉秋當場繳納19800元,領取臍血採集包。只等生產當天,採集和儲存臍帶血。
臍帶血儲存服務附贈醫療保險的介紹材料 受訪者供圖
葉秋的經歷並非孤例。孕婦毛雨是一位有十年工作經驗的醫務人員,由於丈夫曾經是一名白血病患者,因此,毛雨在購買臍帶血儲存服務時,完全是抱著“上保險”的態度。
對於上述銷售人員所宣稱的臍帶血的諸多“功能”,專家另有說法。解放軍第309醫院血液科副主任張永清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分析說,臍帶血並非包治百病,大部分是對他人有用。臍血庫和骨髓庫的作用是相輔相成的,患者找不到相合的骨髓幹細胞時,完全可以找到相合的臍血幹細胞。
回家後,葉秋自行檢索後發現,“白大褂”並不是醫護人員,而是臍帶血自存服務的銷售人員。而在簽約之前,關於自存臍帶血使用的機率、儲存條件和位置,銷售人員始終沒有提及。
首都兒科研究所血液腫瘤科主任醫師師曉東認為,“自體移植能用上臍帶血幹細胞的機率很低。”以銷售人員口中最高頻的白血病為例,臍帶血內可能已經帶有突變基因,因此實際上很難使用。
美國血液和骨髓移植學會(ASBMT)2008年釋出的一項報告也顯示,根據腫瘤發生、移植需求及缺乏相合異體供者的機率,自費儲存在自體庫的臍帶血的使用機率約為0.04%到0.0005%。
臍帶血的“保質期”問題也值得關注。臍帶血的儲存有嚴格的條件,需要儲存在零下196℃的液氮中,液氮每隔半個月還要更換一次。張永清解釋說,臍帶血含有豐富的造血幹細胞,用液氮在零下196℃儲存,理論上可以儲存50年。但隨著時間的延長,幹細胞的數量也會衰減。
而自費儲存的臍帶血能否得到良好的儲存,是毛雨最擔心的問題。
而在葉秋簽署的電子合同中,關於細胞活性是這樣約定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理論上可以在本協議約定的協議有效期內,甚或協議有效期結束後相當長的時期內長期儲存。同時,由於醫學上尚無足夠時間證實臍帶血造血幹細胞不喪失活性的儲存期限,因此任何專業機構均不能保證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凍存後將永久不喪失活性。”
新京報記者採訪發現,大部分選擇自存臍帶血的孕婦,對臍帶血的使用條件、機率等並不瞭解。而銷售人員在講解時,除宣傳治療範圍和治療效果外,更是利用孕婦的焦慮,大量採用“對孩子負責”、“不存對不起孩子”等話術。
臍血庫資質“亂花漸欲迷人眼”
新京報記者瞭解到,目前,我國批准設定的合法臍血庫只有北京市、天津市、上海市、浙江省、山東省、廣東省和四川省等7家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
此外,每個省市只能建立一家臍血庫,且不能異地採集臍帶血。
因此,對於孕婦來說,不僅需要在銷售人員的話術中“突圍”,還需要具備分辨儲存機構資質的能力。
臍帶血儲存服務附贈醫療保險的介紹材料 受訪者供圖
今年6月,河南產婦惠惠試圖儲存臍帶血時發現,銷售人員口中的“臍帶血庫”,其實是鄭州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血站”。
新京報記者以孕婦身份諮詢上述生物科技公司,一位銷售顧問發來山東省臍血庫的《血站執業許可證》,聲稱公司“和山東臍血庫是一家的”。
公開資料顯示,山東省臍血庫由山東大學齊魯醫院和山東省齊魯幹細胞工程有限公司(簡稱齊魯幹細胞公司)共同組建,1993年開始籌建,2001年獲原國家衛生部批准設立,2008年透過山東省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執業驗收。山東臍血庫的管理方和運營方為齊魯幹細胞公司。
工商資訊顯示,齊魯幹細胞公司的大股東為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而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與和惠惠簽訂合同的生物公司,擁有同一家股東。
這是否意味著,臍血庫的“牌照”可以出借?新京報記者據此諮詢山東臍血庫,一位技術方負責人說,“山東臍血庫是嚴格按照山東省衛健委要求執行的。我們不太清楚這家公司,但我們絕對不會把《血站執業許可證》授權給其他公司,山東臍血庫的臍帶血的採集只能在山東省內進行。”
而《血站管理辦法》規定,血站分為一般血站和特殊血站。特殊血站包括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和國家衛生健康委根據醫學發展需要批准、設定的其他型別血庫,未取得《血站執業許可證》的,不得開展采供臍帶血造血幹細胞等業務。
也就是說,上述位於河南的這家生物科技公司,不太可能獲得儲存和採供臍帶血業務的資質。
對於臍帶血儲存的資質問題,多地也曾發文進行規範。
2009年,山東省衛生行政主管部門釋出通知,要求“堅決查處醫療機構為外省和本省未取得《血站執業許可證》的機構採集、提供臍帶血的非科研目的的醫療行為。”
2013年7月份,山東省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又再次針對臍帶血採集工作的規範發出89號檔案,檔案明確規定,醫療機構只能向由國家衛健委批准設定、具備《血站執業許可證》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採集、提供臍帶血。
而在2011年,江蘇省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就明確,全省沒有一家機構獲准開設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並要求各醫療機構不得進行臍帶血採集。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除了由原衛生部批准設定、省級衛生行政部門批准執業的7家臍帶血庫所在的省份外,其他一些省份也存在聲稱可以採集和儲存臍帶血的機構。
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瀋陽市和平區人民法院2021年的一份判決顯示,一位孕婦本來已經與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簽訂了臍帶血自費儲存服務的合同。而另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工作人員未經許可,在產房內私自取走該孕婦的臍帶血。
而孕婦花費金錢後,想要使用臍帶血,還存在著諸多風險。
2022年4月,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醫改醫管局印發了《國家限制類技術目錄和臨床應用管理規範(2022版)》,其中《異基因造血幹細胞移植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規範》明確規定,移植用的造血幹細胞來源必須合法,非血緣骨髓造血幹細胞應當由中華骨髓庫提供,臍帶血造血幹細胞應當由國家衛生健康委批准設定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提供。
首都兒科研究所血液腫瘤科主任醫師師曉東告訴新京報記者,醫生在臨床治療中不會使用來自國家公庫之外的臍帶血來源,並且做造血幹細胞移植手術,醫院和醫生都需要相應的資質。也就是說,儲存在任何其他非正規幹細胞庫的任何型別的幹細胞,在萬一需要使用時,將無法獲得臨床醫院的合法使用。
“熱”自存和“冷”捐贈的背後
一些孕婦告訴新京報記者,銷售人員在宣傳自存臍帶血時不遺餘力,很少主動告知臍帶血還可以捐贈。即使有孕婦想捐贈臍帶血時,卻發現並“沒那麼容易”。
1999 年出臺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管理辦法(試行)》,除對設定審批、執業許可等方面做出規定,還明確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設定的申請者需要有“多渠道籌集建設資金運轉經費的能力”。
因此,從成立之初,國內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就實行“公自並存,以自養公”的政策,即具備“公共庫”和“自體庫”的雙重功能。
簡單說來,公共庫接受產婦無償捐獻的臍帶血,供全社會有需要的患者配型使用;自體庫提供有償的臍帶血儲存服務。整體上,是使用自體庫運營的收益,承擔公共庫的公益建設和社會服務。
師曉東告訴新京報記者,公共庫的資料量越大,為患者尋找到合適配型的可能性就越大。作為造血幹細胞的來源,與骨髓、外周血相比,臍帶血採集方便,對供者風險小、配型更容易。移植物抗宿主病的發生風險及嚴重程度較低,這也是移植手術能否成功的重要衡量標準。同時,臍帶血是以實物的方式進行儲存,經過採集後會被送往臍血庫。只要配型成功就能迅速進行使用,不存在像骨髓配型中臨時“悔捐”的情況。
遼寧某科技公司關於臍帶血及胎盤等儲存的繳費方案 受訪者供圖
自從懷孕後,明雅就決定捐贈臍帶血。今年7月,明雅在北京臍血庫官方網站上填寫捐贈申請當天,就有自稱是北京臍血庫的工作人員新增微信。
上述這名工作人員發來一系列小影片和截圖,內容都是自費儲存臍帶血的好處。“圖片畫素不高,也沒有一份完整的PDF檔案。”
明雅再次向對方明確自己的捐贈意願後,上述“工作人員”約其產檢後見面細聊。但在20分鐘的溝通中,對方始終未提捐贈細節。
北京臍血庫的相關人員在後續回訪中告訴明雅,這位工作人員實際上是銷售人員,每個月有固定的銷售任務,因此可能存在溝通不到位的情況。
新京報記者以孕婦身份向北京臍血庫諮詢,一名客服人員表示,辦理儲存和捐贈,都是由臍血庫派駐在各個醫院的銷售顧問負責。捐贈的條件為孕婦在胎兒34周以上,單胎,產檢各項指標正常,並且需要自費做鉅細胞檢測,孕婦的伴侶需要做肝功能五項檢查等。
來自四川、天津等地的多位孕婦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自己原本想要捐贈臍帶血,但最終大多因找不到明確的捐贈渠道而放棄。
新京報記者以孕婦身份聯絡多個省份的臍帶血銷售顧問發現,除非主動提及,銷售代表一般不會提及捐獻事項。即便是諮詢捐贈,對方仍會勸說自存臍帶血。
銷售人員為何如此不遺餘力地推薦自存臍帶血?遼寧一位臍帶血銷售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每個月至少要完成3單銷售任務,每一單的提成是800元。
而關於臍帶血的相關知識,這位銷售人員表示,公司並沒有相關培訓,全靠自學。至於最後能不能成交,“得看你的口才能不能說動孕婦了。”
北京協和醫學院人文和社會科學學院睢素利教授在2014年的一項研究中指出,北京、廣東等地的自體庫在儲存量上遠遠大於公共庫,但在應用數量上遠遠低於公共庫。自體庫有經濟效益,但社會效益卻低於公共庫。社會和民間資本的介入,使國內臍血庫迅速發展,但同時也帶來了公共臍血庫萎縮的隱憂。
臍血庫的“公退私進”不只出現在中國。全球骨髓供者登記公開資料顯示,到2016年12月,全球160多個公共臍血庫儲存了近71萬份臍帶血,私人庫總共儲存了約400萬份,全球臍血造血幹細胞移植累積3.5萬例;雖然私人庫儲存臍血數量居多,但是公共庫提供臨床造血幹細胞移植的數量是私人庫的30多倍。
儘管1999年實施的《臍帶血造血幹細胞庫管理辦法》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營利為目的進行臍帶血採供活動。”但上海市衛生局醫政處的一位負責人曾在採訪中表示,關於非營利性的界定,目前還沒有一套成體系的監管措施,因此很難界定臍血庫在經營中是否以營利為目的。
探索“存捐互利”
作為籌建中國首家臍血庫的專家,北京陸道培醫院副院長童春容也曾在接受採訪時強調,臍帶血是有用的,但不能誇大宣傳。臍帶血要想廣泛應用,前提應該是公共的。
師曉東也表示,資本是逐利的,強調自存臍帶血本身是帶有商業目的。儲存在自體庫的臍帶血資訊,是不對公共庫開放的。真正應該提倡的,是把臍帶血存入公共庫中。
天津公共臍血庫前負責人邱錄貴教授指出,公庫的臍帶血雖然是產婦免費捐獻的,但處理起來非常昂貴。由於成立之初國家對公共臍血庫就沒有劃撥專項資金,基本上都是透過企業或地方政府投資,臍血庫要發展就需要不斷投資。據估算,建設一個庫存10000份標本的臍血庫,需要投入上億元。而且即便不再增加庫存,也需要繼續投入資金維護。
對此,上海臍血庫首創了“存捐互利”的儲存方案。
根據方案,孕婦在簽訂自存臍帶血合同時,可選擇自願將自存臍血樣本的檢測資訊納入到公共庫,以提供對公眾的配型檢索服務,一旦配型成功並徵得同意後,即可用於臨床移植。凡選擇將臍帶血造血幹細胞捐贈給其他病患的,臍血庫將退還“儲戶”前期交付的全部費用,並將終身享有在該庫免費查詢配型資料的權利。如發生自己或直系親屬因臨床治療需要使用臍帶血時,在客觀條件允許時,免費為其提供1份符合臨床要求的臍帶血,如客觀條件不允許,血庫也將在經濟上給予一些人道主義救助。
師曉東認為,上海臍血庫這種創新的模式既能夠保證監管,又能夠合理運營,可以進行良性的發展,“沒有投資,誰來做公共庫?如果儲存量太少,就不能保證臨床應用。”
睢素利教授認為,首先可以調整自體庫和公共庫的儲存比例,鼓勵發展公共庫。國家可以向公共庫投入一定數量的資金維持其基本運營,同時也可以為公共庫儲存捐獻的臍血做出適當的激勵,促進更多人加入捐獻,使臍血的使用率和配型成功率更高,提高臍血庫的社會意義。
關於臍血庫未來的發展,2016年,原國家衛計委在回覆十二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的建議中提到,為更好地發揮臍血庫的公益性,正在積極籌建國家臍血庫,該庫作為國家級公益性臍血庫,有利於充分發揮現有資源的作用,為臨床、科研提供相應支撐。
此外,原國家衛計委提到,還將進一步完善臍血庫的管理規範和技術標準體系,指導各地加強對臍帶血庫、臍血幹細胞採集和臨床應用的監督管理;要求各臍血庫堅持公益性,改進運營機制,提高公共服務效能,嚴格執行物價部門核定的收費專案及標準,不得違規收費;不得跨地區、跨範圍採集臍血幹細胞,不得違規釋出廣告和誇大臍血幹細胞治療效果。
目前,毛雨丈夫的白血病透過化療已經痊癒,不用再考慮移植。關於臍帶血儲存,毛雨也希望能建設一個國家級的臍血庫,比公司運營的更有保障,另外還應該擴大對捐獻臍帶血的科普,“這對需要移植的患者來說是一件好事。”
新京報記者 李聰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