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離樂山十幾公里的小鎮上,叫五通橋,曾叫五道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五座橋,四通八達。小鎮近年人越發少了,幾個大型化工廠在河上游下游依著修建,如同在小鎮周圍埋了幾塊大型炸彈。每到深夜,這些廠總會輪流排出令人作嘔的刺鼻氣體。化工廠裝置眾多,隔三差五傳來機器爆炸的訊息,人群匆匆逃離,南下犍為或北上樂山,留的這座空城,在氨氣氯氣中氤氳著直至滅亡。
家人依舊在醫院,日常話題左不過是她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醫生說了什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家裡人輪流守夜,老人白天睡飽了晚上很難消停,一會兒要坐一會又躺,一個人扶不住,得兩人守著。冬夜不短,靠窗風大,冷冷的夜裡換著睡覺,一人兩小時,磕磕絆絆直到天明。
家到醫院,差不多是小鎮最東邊走到最西邊,中間還繞個彎,不到3公里,4870步。還不到我家到報社的一半,按我在廣州的腳程,每天得繞小鎮轉個三圈。第一次發現小鎮這麼小。
向來不喜歡這裡的冬天,白色雲層籠罩在盆地上方久久不散,天上地下灰濛濛一片。國道213氣笛轟鳴數年如斯。初中那會踩單車上學,每天經過都心驚肉跳。裝到塞不下的大卡車,一路走一路顛,白布蓋著的煤炭稀里嘩啦一路走一路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噩耗,某個學生慘死胎下,花季少女撒手人寰,壯年小夥橫屍路邊……小鎮太小,這類新聞根本過不了夜,兩三個小時就眾人皆知。發生太多,注意安全之類的警戒時刻繚繞耳邊,初中三年幾乎每天都聽著老師說,你們回家一定要慢點,過馬路走右看看,云云。資料拉大了看,其實都是機率問題,就看誰倒黴撞上。
過了國道就好了,跨過彩虹橋,路面寬敞不少。彩虹橋是粉紅色的,橫亙在茫溪河上,下部沒有支撐,上方是半圓的拱,遠遠看著是彩虹的形狀。茫溪河雖然是河,但河面不過二三十米。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國字頭的路還沒鎮裡的公路來的敞亮,好歹人車摩托各有道走。一群人唱著歌或聊著天,偶爾還比比誰騎得快,很快就各自到家了。那時覺得好遠,今天一看,原來不過3公里。
下了彩虹橋就沒那麼多貨車了,小鎮的顏色驟然彩徹區明。沿途種滿柳樹和黃角樹,公路順著菩提山蜿蜒,依山傍水,鳥鳴陣陣。黃角樹是小鎮特產,據說會開出黃角蘭,也不知是我記錯了還是怎樣,沒遇到過一次黃角樹開花。黃角蘭香氣怡人,又沒有侵略性,最是受小鎮人民歡迎。每到了花季,總有婦人提著花籃穿成串賣和茉莉花、梔子花一起賣,有一朵一串的,戴手上,五毛錢。有十幾朵一串的,當項鍊掛脖子上,也就幾塊錢,戴一小會兒,整天都是清香。不想戴了扔一邊,老了,萎了,花瓣發黃,再幹枯,到扔掉都還是香的。
黃角樹也特別,什麼時候種的就什麼時候長新芽。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小鎮的黃角樹大部分都在隆冬時節冒出鮮嫩的綠,萬馬齊喑的冬日,也就屬這沿河的兩岸一整排齊溜得新綠,寒意也被驅走了幾分。小鎮上不乏碩大的黃角樹,物資局外面有幾根,江聲樓那塊有幾根,最多的還是茫溪河邊,老城區裡,隔幾步就有一顆,兩三人合抱才能圍住。老城裡還有個黃角樹王,不知多少年曆史了,像張大翅膀的鳥,綿長的伸展,走在下面圓融安詳。粗壯的莖幹沒五六人沒法合圍。據說有幾百年歷史了,可未見一點老邁,每年生機勃勃,廕庇著老城的子子孫孫。樹下喝茶打牌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過了一輩又一輩,它還在。不管發生什麼,只要它還在,小鎮就還是小鎮。
冬天最不缺的就是霧。早晨白霧鋪天蓋地,空氣裡滿是灰塵的氣息,吸到鼻子裡微涼。但離開以後,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冬。連同款味道的白霧也從未遇上。我嘗試在周圍找類似的氣味,最終只在超市的冰櫃裡發現有幾分類似,每次逛,總把腦袋深埋進去,猛吸幾口,即使外面是藍天白雲,也有那麼幾秒能將我閃回到灰暗混沌的老家,彷彿還是讀書時的六七點,在迷濛的黃色燈光裡小心穿梭,順著香味找到一家葉兒耙,咬一口,一身的暖意。
但霧到了中午就散了。而且有霧的日子,一定會晴空萬里。在濃密的霧,不是被風吹走的,是被太陽蒸融的。明明早上還粘稠的化不開,沾到手上身上頭髮上,一遇上暖洋洋的陽光,就不知道飄散到多遠的天邊。霧越是濃,太陽越是熾烈,中午也越是暖和。所以總是期待著霧,早上的冰冷寒凍,到了中午都會變成暖意鍍身。
那時候怎麼就沒人說這是霾呢?
好久沒有這麼仔細的看過小鎮的路了。來來回回走著,國道的瀝青路已經坑坑窪窪,下了雨變得泥濘,棕色的泥混著黑色的瀝青糾纏在路面,踩上去軟綿綿的,抬起腳鞋底一圈都是黏土。灰塵自然也是加倍的,草葉上的灰厚厚一層,下多大的雨都洗刷不掉,灰的頹喪,死氣沉沉。
路上有不少新修的高樓,然而並沒有人入住,到了夜晚黑壓壓一片。曾經在週記裡寫過對五通大興土木的憂慮,語文老師當時的評語是,年輕人,要向前看,事物是發展的,不能沉湎於過去。可是現在看來,我仍舊更懷念萬畝良田,炊煙升起,綠油油的日子。之前採訪萬瑪才旦說,城市的人總希望藏區保持原始,不然就說他們不純粹。你享受著現代化的成就,要求別人停在過去,這是很荒謬的事情。但放在老家這兒,我還是想它像從前一樣。技術可以跟進,裝置也可以更新,哪像現在,被氨氯氟繚繞,被空蕩蕩的高樓塞滿。
在橋灘見了群初中同學,橋灘是近年新修的所謂景點,如同任何一個毫無特色的古鎮,搭了幾個古風瓦房,開了幾家吃喝店面,就算是完結。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透著敷衍,也不知這些錢花費的意義在哪裡。時至今日,仍一片冷落,原本這片是塊游泳池,每到夏天一定人滿為患。現在從早到晚人跡寥寥,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初中同學很多人都還是記憶裡的臉,但一講起話來,好像有些許不同。或許原是很不瞭解的緣故,言語間總透著生疏。初中時候的我並不討人喜歡,我也不知為何,這種特質一隻持續到了高中,直到大學才有所好轉。我將其理解為之前的12年學習磨礪了我不少心性,讓我對親密關係有種天然的隔閡,沒有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所以在各自為政的大學時期日子反倒得心應手起來。
有個曾經精瘦的體育型瘦子暴肥三五十斤,成了已經沒有下巴的大胖子。有個曾經話都沒怎麼說(可能只是沒跟我怎麼說)的毫無印象的同學,成了侃侃而談牛皮吹上天的借貸經理,還聽聞曾經話極少極為內斂的初中第一任同桌和網友私奔的驚人事實,好想知道歲月在他們身上做了什麼。
有兩個人成了記者,我如當初一般苛責挑剔,何同學亦如當初一般玲瓏周全。我倆依舊好勝,只是這份工作交給我們更多的寬容。比我更甚,戀愛教會了她溫柔,曾經的尖刻少了一些,相處起來也更容易。最後被拉到新建的班群裡,看到當初見面就說“我是一個有城府的人”開了水果店,而微信名片簡介是,90後,創業者,實幹派,xxxx董事長。真覺得他不去網際網路可惜了,如果你們看到他的水果店的話。這位朋友眼睛特美,大大的瞳仁,光打上去一閃一閃,睫毛長,就像童年那會或者鬼片裡經常出現的洋娃娃。能再見面的話,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的眼睛,有沒有摻進些新東西。
當然,最後我得到最多的話依然是,你怎麼還是那個樣子啊,你怎麼一點都沒變啊。可我明明記得初中時候我沒這麼賤啊。
年前終於搬了家,忐忐忑忑測了兩次甲醛,再忐忐忑忑的搬了進來。樓下依舊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奔騰而去,比五通那會壯闊不少,湖面也算乾淨,造水而居,自比伊人。
好幾天晚上都是鞭炮轟鳴,不記得多少年沒放過炮了,好像也一直沒什麼興趣。煙塵味瀰漫到鼻子裡,總算聞著了些年味。12點鐘聲敲響時,對岸一排排五顏六色,爸媽感嘆,樂山是要熱鬧些啊。想想也好,遠離了五通的毒氣,開始新生活吧。住了幾天再回去搬東西,目之所急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內裡透著股衰敗的氣息,新起的高樓鱗次櫛比,可每棟都是空的。夾在犍為和樂山之間的五通,被氨氯氟包裹的小鎮,被拋棄也是必然。
我想終歸是該和它告別了,浮橋國道黃角樹,高樓空城氨氯氟,還有那些曾經美好依然褪色如今愈發歸於平淡直至無味的日子。多情自古傷離別,但更合適的還是,人來人往,只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