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關已經很老了,差不多和這座城市一樣老。
老關在襄陽經營著一家麵館,主營牛雜麵。牛雜麵是襄陽的特色,傳說560萬襄陽人每天早上要吃掉830萬碗牛雜麵,人均1.5碗,考慮到部分食量恢弘的襄陽人一次就要吃三到四碗,那麼從數學上看,必然有人一碗都不吃,而是吃別的東西當早餐。老關把這部分人稱作“襄奸”。
我勸老關不要這麼極端,人家可能是素食主義者、印度教徒、高血脂患者或者愛牛人士。我說你們襄陽人每天要吃掉1000萬坨牛內臟,你們有沒有考慮過牛的感受?
老關沉痛地說,這就是襄陽牛雜麵為何要放大量辣油的原因。我問這二者有何聯絡?老關說吃了那麼辣的面下去,2小時後你拉肚子恨不得把腸子都拉出來,這時你就能體會到屠宰場裡的牛的感受了。區別在於牛是剖腹產,你是順產。
“我寧願剖腹產。”我唏噓道,豎起大拇指,連誇襄陽人民克己復禮。
我在2012年的冬天去襄陽出差,老關的麵館正好在酒店樓下,我每天早上都會去他的麵館吃一碗牛雜麵。老關的牛雜麵是典型的襄陽做法,鹼面過水後用油拌好,放在柳條簸箕裡過夜。第二天不到5點老關就會起床熬製牛油和紅湯,等到食客上門,就用竹簍子裝上一把鹼面,放到沸水裡抖動——這是襄陽人煮麵的秘訣:抖面。而老關則是個中高手,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全憑手腕發力,竹簍沉穩得驚人,湯汁從不外溢——一看就是年輕時從事過某種高強度的手部運動所賜。這裡的顧客裡有接近一半都是衝著老關的抖面功夫而來,他們一邊感嘆著老關的神乎其技,一邊鄙視著其他麵館的師傅,說他們抖面時渾身激靈,就像在抖尿。
也許是面在湯裡的抖動速度較快,根據狹義相對論,顧客們總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有些麵館耄宿堅稱自己坐在這裡,看老關抖了一輩子。我猜測他們是患上了長期記憶缺失——和阿爾茲海默症相反,他們只能保有短暫的近期記憶,所以他們認為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是在老關抖面中度過的,這真幸福。
被老關用獨門絕技抖出來的鹼面,不同於北方手工面的堅韌有餘,他的牛雜麵柔中帶脆、軟硬膠合,嚼起來特別帶勁,無論是剛長出乳牙的幼兒,還是戴著假牙吃飯的老人,都對此面的口感口交稱讚。荊襄地區經常有產婦坐月子時派人來請老關去家裡抖面,但老關是個老派的廚子,他只願意在自己的麵館裡抖,他說他絕不離開襄陽,I belong here。弄得產婦們莫名其妙。
週末的時候我閒得慌,就跑到附近的咖啡廳裡和當地耄宿閒聊。耄宿們的記憶力確實存在問題,經常為了一些小事爭執不休。例如一個耄宿告訴我,老關的面之所以好吃,抖得好尚在其次,關鍵在於他削麵的功夫。老關的面是自己一刀刀削出來的,不像其他麵館用壓面機。但老關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削麵,這大概是一種不傳之秘。另一個耄宿說那面根本不是老關削的,他堅稱自己曾經在某個夜晚看見面館裡供奉的財神爺關公下凡了,青袍綠帽,手持飲血無數的青龍偃月刀,將麵糰細細削做麵條。
“胡扯!老關是黨員!怎麼會供財神!”一個耄宿怒吼道,據他分析,是列寧下凡削的。
耄宿們吵到最後,誰也無法說服誰,然後就揮舞著柺杖、痰盂之類的隨身物品開始動武,我勸都勸不住,只能挺身而出,說我今晚帶領大家前往麵館一探究竟,就知道下凡的到底是關公還是列寧了。
耄宿們對我的解決方案嗤之以鼻,說你一看就沒上過大學,不懂量子力學,不論是關公還是列寧,他們的魂魄都是以量子態存在的,只要觀察者一出現,他們就消失了,這就是他們總是在大半夜鬼鬼祟祟下凡削麵的原因。
我告訴他們,魂魄以量子態存在是有可能的,但青龍刀和綠帽子不會。即使關公消失了,青龍刀和綠帽子還在,它們會“啪”的掉到地上,成為關公顯聖削麵的鐵證。
耄宿們表示不解,說如果青龍刀和綠帽子只能以實體形式存在,那平日裡它們在哪裡?
我說老關有可能把刀和綠帽藏在了一個只有他和關公知道的地方,比如一個秘密倉庫。每次關公都是裸體顯聖,然後溜進倉庫裡穿衣服。
耄宿們紛紛發言,“這一幕好像在哪見過!”,“《終結者》?”,“終結者都是去搶衣服,關公莫非每次顯聖後,都要先去武侯祠的紀念品商店搶關刀和綠帽子?”耄宿們又吵了起來,我懶得搭理他們,決定當晚自行前往老關的麵館一探究竟。
我行走在凌晨兩點的襄陽,看著月光下變幻莫測的雲朵,感覺它們其實是荊襄大地上那一個個如雷貫耳的靈魂,屈原、諸葛亮、關羽、郭靖,他們以量子態飄揚在空中,被我看了一眼就蕩然無存,只留下奔騰的漢水和1000多萬坨牛雜。
是的,我都差點忘了我是為了牛雜麵的秘密而來。我潛伏在老關的麵館外,透過窗戶監視著他的廚房,我突然有點害怕,畢竟馬上就要和關羽或者列寧會面了,他們可都是課本里的人物。
兔起鶻落間,廚房裡一道幽暗的綠光飄過,我看見一個青袍綠帽、面如重棗的大漢站在了案板前。
真是關羽!
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我可不願我的偶像剛一顯靈就被我看沒了。我想他只被我看了一眼,大概0.1秒,應該不會整個消失,估計只是腿沒了。我閉著眼睛想象著半個關羽浮在空中削麵的情形,覺得有點滲人,但又忍不住想看。
我睜開眼睛,發現關羽還是完整的。我想無非是以下兩種可能:一是玻爾、海森堡、泡利們錯了,隨機性不存在,Einstein wins again, 二是這關羽是活的,是假的。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我要一驗關羽真偽。關羽正在全神貫注地用青龍刀削麵,沒有發覺身後的我。我拍了拍他的屁股,結實厚重的手感告訴我,這是個活人,不是一團電子。
原來關羽的屁股是這樣的,我感嘆,我做到了當年曹操想做都沒做到的事。
關羽停止了削麵,我感到他在顫抖,他遲遲沒有轉身,彷彿沉醉在這一拍之中。
“老張,是你嗎?”他問道。
“我是小李。您也可以叫我拳王,關將軍。”我不卑不亢地回答,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和名人對話呢。
他轉過了身,臉上滿是失望。然後在一瞬間變得鳳眼圓睜,蠶眉倒豎,青龍刀的刀鋒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我的脖子上。而我竟然不害怕,我當時心想,這是真關羽,和史書中一模一樣,我好想被他一刀劈死。
“既然~不是~老張,你憑啥~摸我~屁股。”關羽怒道,他說話就像在唱戲,抑揚頓挫,張力十足。
“我,我只是想試探一下您是不是一堆電子。”說完我就後悔了,活在一千八百年前、只讀過《左傳》的關羽哪知道什麼電子。
“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來這裡作甚?”
我越聽關羽的聲音越耳熟,我仔細端詳他的臉,雖然真的非常“關羽”,但我終究還是認了出來。
“老關,你別裝了,你不是關羽!”我義憤填膺,一股偶像破滅的絕望充斥了我。原來這關羽不是從財神塑像上下來的,更不是什麼量子態,丫就是麵館老闆老關。
“我裝啥了?”
“你幹嘛假扮成關羽!你這個老不正經!”
“什麼叫假扮?你放眼看看,全中國還有誰比我更像關羽!”
“陸樹銘。”
“媽的,他就是長得像,他有我這氣質嗎,你知道我演了多少年關羽不?整整40年!”
“你不是開面館的嗎?”我詫異道。
老關不再說話,他提著青龍刀走出了廚房,我正納悶他要幹啥,突然聽見雷霆般的一聲怒喝,老關倒拖青龍刀、邁著外八字又走了進來。原來他這是在“亮相”。
老關用刀指著我命令道:“你趕緊念‘嗆才嗆才嗆才’。不要停!”
我只得從了他,他在我的“嗆才”聲中繞著廚房轉了幾圈,將關刀舞得虎虎生風,好傢伙,這是標準的武生動作,原來他是在唱戲,敢情我是那使鈸的。
“把衣服脫了。”他又命令我。
老關這渾身的關公範兒,實在是讓人難以抗拒,我忐忑地脫下了衣服,準備脫褲子時被他攔住了,他皺著眉頭說只脫衣服就行。然後指了指櫥櫃裡的烤盤,命我把衣服放在裡面,將烤盤舉於頭頂。
我依言而行,老關的關刀漂亮地一挑,像極了他在鍋裡挑面的動作,將衣服挑於刀尖,輕輕抖動。
接著他開了唱腔:“人言曹操多奸巧,還念得當初的舊故交,叫馬童看過了爺的青龍刀,灞陵橋刀挑這大錦袍。”
這嗓音清冽而蒼涼,我聽得痴了。
老關看我目瞪口呆,對我解釋道:“這是我改編自京劇名段《千里走單騎》的楚劇《灞橋挑袍》。我在開面館前是一名楚劇武生,一輩子只演了一個角色,關羽。”(《灞橋挑袍》講了關羽辭別曹操追尋劉備,曹操率軍追上關羽,贈他錦袍。關羽擔心有詐,不下馬而用刀尖挑起錦袍。)
“您真是再世關羽。陸樹銘輸了。”我雙挑大拇指,“那您為何開起了麵館,豈不辜負了您這幾十年的苦功。”我大為不解。
“你知道桃園結義的誓言嗎?張三走了,關二豈能獨生。”老關眼裡精光散去,只剩下落寞。
在那個凌晨,老關對我講述了他從未公之於眾的故事,他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講,全世界只有我一個聽眾,以至於我到現在都在懷疑那是不是我的一個夢。
“我在年輕的時候,加入了本地的楚劇班子,師傅看我個子大,就讓我扮關羽。我原本是圓眼,用粘膠拉長眼角,活活拉成了丹鳳眼。
在戲班裡我遇到了我的師弟老張,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他演張飛。師傅讓我和他搭戲,這一搭就是30年。他其實不姓張,我也不姓關,生活中他愛吃麵,我愛養貓,但只要一上臺,我倆就是生死兄弟、萬人之敵。他就是張飛,我就是關羽。
我們的戲班在湖北巡迴演出,走到哪演到哪,是全湖北最受歡迎的楚劇班子。戲迷們尤其喜愛我和老張的戲文。每次我們在一個地方演出一週,從《三戰呂布》、《灞橋挑袍》、《古城會》一直演到《入西川》,方為結束。
我沒有演過《走麥城》,湖北群眾不愛看,他們甚至毆打過演呂蒙的武生。《入西川》就是我們的壓軸戲,它講述了龐統鳳死落坡,諸葛亮率趙雲、張飛離開襄陽,入川支援劉備的前後經過。此唱段的重頭戲,就是我和張飛的告別。
在老張的建議下,我們創造性地加入了一個吃麵的戲份:關張告別時,由於軍中禁酒,所以關羽給張飛煮了一碗襄陽牛雜麵以作踐行。我私下問老張為何要加入吃麵這個環節,他說每次唱到這出戏時他都控制不住情緒,只有靠吃才能緩解他的悲痛。於是我就依了他。
這出戏我們唱了三十年。老張吃下了大概有兩萬碗襄陽牛雜麵,我也藉此成為了一名真正的牛雜麵大師。可我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個舞臺去賣牛雜麵。關老爺是何等人,他只為張飛煮麵。
60年代,你知道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的戲班子被定性為封建文化餘孽和精神毒草,班主被關了起來,革委會命令我們只能演樣板戲。我反對,說樣板戲那是京劇,我們不會唱京劇。這可難不倒革委會主任,他親自操刀給我們定製了一個楚劇樣板戲:《別了列寧同志》。戲的內容是關於列寧同志逝世前和斯大林的對話,戲文脫胎自《入西川》,只不過把關羽換成了列寧,張飛改成了斯大林。
革委會主任欽點我出演列寧,老張演斯大林。老張一開始抵死不從,在我的苦口婆心下才勉強同意,忍辱負重出演斯大林。但他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斯大林的亮相不能是“同志們好。”,要改成“我乃喬治亞人斯大林也!”(斯大林是喬治亞人);二是他演戲時必須吃東西,既然是演斯大林,那就吃俄羅斯名小吃羅宋湯。我表示反對,說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還在我病床邊吃東西,這不合情理。於是老張經過深思熟慮,給改成了如下情節:列寧同志死之前想最後吃一次他最愛吃的羅宋湯,斯大林就命令廚師做了。但等湯做好,列寧同志已經斷了氣,所以斯大林只好自己哭著把湯喝了。
太機智了,這老張,為了吃生生把自己搞成了諸葛亮。我感嘆道。
老張連喝了一個月的羅宋湯,足足胖了10斤,革委會主任氣壞了,說你狗日的是在蓄意損壞斯大林同志的形象,你現在這體重只能去演赫魯曉夫。我要代表人民批鬥你。
在主任的指示下,一群革命小將連夜給老張羅織罪名。有位小將在細細閱讀了老張的口供後猛拍大腿,說老張在戲裡加入羅宋湯實屬用心險惡,試想,羅宋湯紅中有黃,那是黨旗和國旗的顏色,老張這是在暗示斯大林同志意圖吞我國。這是赤裸裸的離間我們和社會主義老大哥的關係。老張一定是臺灣間諜,槍斃老張!
在批鬥會上老張被掛上了“臺灣間諜”的胸牌,被活活鬥折了胳膊,但他沒有認罪,沒有屈服。屈服的是我,我在臺下看著他被折磨,一言不發,我聽見有人在悄聲問,關羽哪去了?有人回答道:投降曹操了。又有人拍拍我的肩,問我是不是關羽。我低著腦袋搖了搖,說我是列寧。
奄奄一息的老張被關進了小黑屋,我去看過他一次,那時他已經不行了,發著高燒,神智不清。他把我當成了列寧,不停地解釋,說斯大林在您死的時候吃羅宋湯,確實是大不敬,他有罪。但是列寧同志,我不是斯大林,我叫張飛。冤有頭債有主,您去找斯大林,不要找我。
最後老張終於認出了我,他哭著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求我幫他最後一個忙。
“二哥(他一直這麼稱呼我),你再和我演一次《入西川》吧。”
我在當晚偷偷將丈八蛇矛和青龍刀搬進了小黑屋。我給老張畫黑臉、貼鬍鬚,幫他穿上戲袍,他疼得倒吸涼氣,但是一聲不吭。他穿上了那件穿了三十年的黑金戰袍,瞬間就從一個老弱病殘變回了不怒自威的張三爺,儘管這裡是屎溺遍地的小黑屋,但是他拿起丈八矛,這就是他的舞臺。
老張其實已經拿不了丈八矛了,他的胳膊斷了,他只能用臂彎夾著。我含著熱淚和他演完了這出《入西川》,只是這一次沒有牛雜麵。
我走的時候明白這是永別,我問老張有什麼遺願。他笑著說能和你在舞臺上做三十年兄弟,夫復何求,只是這最後一齣戲沒吃到牛雜麵,有點遺憾。
我咬咬牙,還是沒有給他做這碗牛雜麵。我知道人死之後會大便失禁,我怕革命小將發現屎裡的牛雜,然後加罪於我。
臨死前都沒讓兄弟吃上一頓,我真不是個東西,我還不如斯大林。”
講到這裡,老關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慟哭了起來。
我拍拍老淚縱橫的老關,安慰他說這不是他的錯。你至少沒有為了自保而出賣老張,你這關羽比電影《霸王別姬》裡的楚霸王有人性。
接下來的故事不用他講我也清楚了。老關在80年代來到這裡,開了這家麵館。他做了那麼多年牛雜麵,技術早已純青,靠此手藝賺得盆盈缽滿,分店都開了好幾家。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一名楚劇武生,人們只會偶爾在酒足飯飽後打趣,說老闆你長得真像關公。
沒有人知道他當了三十年的關羽,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會在每個深夜給自己畫上戲妝,穿上青袍,戴上綠帽,用青龍偃月刀削出第二天的鹼面,除了我。
但我也不知道他是為什麼。
天馬上就要亮了,這裡很快就會迎來第一批食客。在凌晨4點的襄陽城,我向老關提出一個請求,請他再唱一次關羽。最後一次。
老關應允了,條件是我必須保守秘密。他說我就給你唱這出《入西川》吧,我整整二十年沒有上過戲臺,但是這出戏我就是腦死亡了也能靠植物神經唱出來。
老關一開腔我就沉醉了。他的唱腔和平日裡的低聲細語完全是兩個聲線,他彷彿真的變成了那個指揮若定的武將之神。
“弟兄結拜在桃園,烏牛白馬祭地天,斬盡黃巾佐炎劉,英雄從此震江山。”
“嗆才嗆才嗆才嗆才……”我在一旁B-BOX。
“此去西川多危途,落坡南邊死鳳雛,若非軍令如山倒,我怎舍兄弟把險赴……”
“嗆才嗆才嗆才嗆才……”
“三弟你若有難,關某義不獨生,莫忘結義盟誓,一在三在,一死三亡!”
“嗆才嗆才嗆才嗆才……”
“馬蹄遍齊楚,血淚灑幽越,漢水有天險,蜀道多艱難。三弟你早日凱旋歸,咱兄弟不要這王侯,不要這富貴,只去那早春三月的涿縣,再把那桃園還。”
“嗆才嗆才嗆才嗆才……”
“唱完了。”
“還沒有!”
“還沒有啥?”老關問我。
“還沒請張飛吃麵。”
“張飛不在。”
“你把我當張飛就行。”
老關拗不過我,只能答應了。為了遵從程序正義,他給我畫了個黑臉。他端詳了我半天,說你這形象哪像張飛,咱不如改演《別了列寧同志》,你更像斯大林一些。
我懶得跟他爭,說快點煮麵!再不煮劉備都要被西川人宰了。
老關削麵、挑面、抖面一氣呵成,我突然發現這動作和他剛才的灞橋挑袍一模一樣,原來他沉穩的手腕真的是拜那三十年的手部運動所賜,當然,和我們之前想象的運動種類不一樣。
牛雜麵出鍋了,我正在狼吞虎嚥,卻聽老關又開了唱腔:
Why does my heart go on beating?
Why do these eyes of mine cry?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我問他,這也是戲裡的唱段?
他說是,這段唱詞是老張加進去的,歌名叫《The end of the world》。所以你的角色不能瞎吃,要把這碗麵吃出末日的味道。
我想了想,往面裡又加了三大勺辣油,這下我真的覺得末日到了。
我淚流滿面地吃完了這碗牛雜麵,老關表揚我演得不錯,有那麼點生離死別的意思。我大口灌著涼水,卻仍然止不住眼淚。我抬頭看了看窗外,天已經亮了。老張拉開了捲簾門,準備迎接今天的第一名食客。
是的,我不是食客,我是張飛,儘管只有短短几小時,但我感受到了關羽的屁股和心。
“Why do the birds go on singing? Why do the stars glow abov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ended when I lost your love.”我走出麵館很遠,老關帶著湖北口音的英語唱腔依然迴盪在靜寂的襄陽街頭。
幾天後我準備啟程返回成都,臨行前來到麵館和老關道別。我看見面館裡的耄宿們又開始為了削麵者是列寧還是關羽爭執不休。我走上前去擋住他們的柺杖和痰盂,制止了一場武鬥,我說大家別打了,我在幾天前夜訪了麵館,看到了真相。
耄宿們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關羽。”我說。
“是關羽!是關羽!”耄宿們衝出麵館,奔走相告。
至此,又一個類似於“救我還是救你媽”的千古難題被破解,一時間,湖北人在交友時的自我介紹變成了:愛我、不約、救媽、沒聽過安利、是關羽。
“謝謝你。”老關走了過來,輕聲對我說。
“謝我啥?”我問他。
“謝謝你沒有揭穿我曾經演過列寧。”
“你本來就沒演過。就像關羽只是身在曹營,卻從來沒有投降過曹操。”
“你說張飛會原諒我麼?”
“會的,斯大林也會的。”我安慰他。
這就是我對老關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然後我回到了成都。這些年來,我不知他是否還在漢水側畔,苦守著襄陽的落日。我在成都想念著他的牛雜麵,一千八百年前,另一個人也在成都想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