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蓋上毯子,也是冷的。在那間單薄的辦公室裡,在這樣的秋末初冬的季節。蘇檬一個人蜷在辦公用的沙發上,身子縮得緊緊的好讓自己更暖和一點。
昨天晚上,她回到臥室之後。那間小兩居就變得出奇的沉寂,彷彿一個人都沒有。她的公婆沒有怨嘆或者責罵,她的大姑子也沒有哭鬧,甚至連那個孩子都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蘇檬猜想,大概所有人都在心裡暗暗地洩憤。在她甩出那樣不講情分的話時,他們心裡肯定很窩火,但誰也不想意氣用事地就此把這個家給拆嘍。
袁朗在沉默中陪了父母很久,才回到臥室。他靜靜地爬上床,睡在蘇檬的身旁。
“對不起。”他抓住蘇檬的手,一條腿伸出去勾住蘇檬,將她輕輕摟住。這是慣常他對著蘇檬撒嬌的姿勢,今天卻多少有些僵硬。也許是蘇檬自己僵硬。
這曾是讓他們感到整個世界都安逸寧靜的相擁姿態。通常,蘇檬會摸摸袁朗的臉,親一親他,就像親一個小寶貝。袁朗神情中的幸福沉溺,讓她依戀。
她是享受的,愉悅從鬢角流出罩住整張臉,整個人都浸潤在這些許勝卻永恆的美好中。
但這會,袁朗的眉頭是微皺的,蘇檬知道他在犯難。她自己也一樣,她看著他,頭腦裡縈繞的是他身後繁重的家庭之殼。為什麼結婚之前,沒有考慮到呢?也是考慮到的,但總認為是可以克服的。兩個人積極向上的人,有收入有方向,怎會被過往牽絆。
可是,她發現她錯了,她覺得自己掉入的是一個泥坑,一個根本跳不出來的泥坑。
“我跟你結婚,是希望和你一起生活。不是為了改變你們家人的境遇。”蘇檬對閉著眼睛的袁朗說。
“你們家說我自私也好,不通情理也好,都沒關係。我有自己的理念,幫助別人也要先估量自己的能力,不能不計成本,透支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如果你不會游泳,就去跳水救人,那就是白白送命。”
“我知道。”袁朗睜開眼睛,看著蘇檬,無力地說。
“我覺得老人也應該獨立。如果大家都健康,可以自理,最好是分開住。保持各自的空間。”蘇檬坐了起來,“明天,我就去辦公室住。說出去的話,我不能收回來。剩下的事,你來處理。”
袁朗不同意,但蘇檬主意已定。
晚上下班後,袁朗又來找她,蘇檬堅持不回去。
“要住也住賓館,辦公室能休息好嗎?”
“你不用管我,我這也是苦肉計。是對你的考驗。我要你明白,我不是為了填平你們家的泥坑才這麼努力的。”
此時,蘇檬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想象著家裡的情形,他們會不會為了她的不歸而憂慮重重呢?
袁朗是心疼蘇檬的。可馬上入冬了,這個時候讓父母回去嗎?姐姐的家人那裡又怎麼說呢?袁朗吃飯的時候滿腦子都在想對策。
“蘇檬去朋友那住了。”但他只是這樣說。
他的父母,姐姐都沒有吭聲。袁朗不知道,他們是在想自己的退路,還是在無聲地抗議他的不作為。
他不能把蘇檬怎麼樣,更不能把父母怎麼樣。他只能任由著他們隨著他們各自的性子來,寄希望於時間去沖淡所有的不愉快。
蘇檬在辦公室裡窩了一個禮拜後。一天晚上下班,當她準備去公司衛生間洗澡的時候。人事處的塗蘼,攔住了她。
“還打算繼續睡沙發?”
“啊——。”蘇檬尷尬地笑著應道。
“不如——去我家住吧!”
塗蘼突兀地甩出來的話,讓蘇檬很吃驚。她跟塗蘼並不熟。除了請假啊,籤一些必要的合約之外,她們幾乎沒說過話。
“嗯——,不用了,我過兩天就——”
“走吧!”塗蘼用一種熟稔而又命令式的語氣對她說,“我家就我一個人,同事麼,不用客氣。”
“這樣好嗎?”蘇檬感覺已經沒法拒絕了。
“有什麼不好的,總比睡沙發好。”
蘇檬於是匆匆收拾好東西,跟著塗蘼走了。
塗蘼開著一輛看起來很漂亮的車。蘇檬不懂車,她認不清那些牌子。但那些線條流暢,一看就質感十足的車。她知道通常都不會太便宜。塗蘼開得就是這麼一輛看起來不便宜的車。
“我對你印象挺好的。”在路上,塗蘼突然說。
“我——,為什麼?”
蘇檬是納悶的,她從不曾注意塗蘼,眼神都不曾多在她身上停留過,她怎麼會對自己有印象呢。
“因為你從來沒向我推銷過東西。”
蘇檬遲疑了一下,噗嗤一聲就笑了。
公司裡已經有一半人化身微商啊淘寶店主了。這些人肯定都打過塗蘼的主意,看她的車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她是一個捨得花錢的主。
“你是一個埋頭專注於自己生活的人,那種一心一意讓我羨慕。”
“羨慕……”蘇檬受寵若驚地笑了笑,但很快那笑就轉成了苦澀凝在了臉上。
“太一心一意了,都陷進去了。”
塗蘼輕輕地笑了笑,不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帶路。
塗蘼家的房子大的讓蘇檬一時之間嘴巴都沒法合上。
真正的大房子。蘇檬心裡讚歎,還是複式的。大理石的客廳地板,毛絨絨的地毯,轉著圈的米色真皮沙發,華麗的水晶吊燈,寬敞的廚房餐廳。白色扶手的旋轉樓梯……,蘇檬真想衝上去,看一看樓上的佈局。
她真沒想到塗蘼家會這麼有錢。瘦瘦的,甚至有點兒黑,也沒比自己漂亮多少,但看起來命要好多了。蘇檬心裡正嘀咕著。
塗蘼給她端來了熱檸檬水。
“你們家真漂亮。”蘇檬的眼睛依然打量著整個房間。
“我也是剛住進來。”塗蘼輕描淡寫地說,“這不是我的房子,是他的。”
她指了指牆上的照片。
是一張婚紗照,照片裡站在塗蘼旁邊的新郎又高又帥。
“你老公挺帥的。名副其實的高富帥。”
塗蘼依然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餓了,做飯吃吧。”
塗蘼很能幹,蘇檬只幫忙洗了個菜。她看著塗蘼切切炒炒,那刀工,那下料,裝盤……,心裡就想,如果把眼前這個女人放到自己的處境裡,她會怎麼處理呢?可能她根本就不會做自己那樣的選擇,壓根不會捲進那樣的麻煩裡。
“公公婆婆不跟你們住一起嗎?”
“不,他們有自己的房子。”
蘇檬一聽塗蘼這麼說,端著菜的手也頓住了。
“怎麼了?”看著蘇檬神遊的表情,塗蘼問。
“哦,沒怎麼。”她把菜放到餐桌上,麻利地去拿碗筷。
“還在惦記單位的泡麵和沙發?”
蘇檬笑著搖搖頭。
“要不給你來點雞湯?”塗蘼看她一副心塞的樣子打趣道。
蘇檬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笑了。
“辦公室裡睡了一個禮拜,看來依然是一籌不展啊?”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沒有答案。”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塗蘼複述著蘇檬的話,像是自語般地說道,“有那麼一瞬間,好像突然就豁然了,世界都亮了。但很快,就又暗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還在原地。回過頭去想,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被點燃的。”
蘇檬箍了箍嘴。
“也許只是幻像。”
“幻像——,”塗蘼笑了笑,拿起筷子,“還是吃飯吧。吃飯最重要,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了。”
袁朗一家也在吃飯。整整一週,飯桌上都冷冷清清,除了筷子碰碗的聲音,一家人幾乎沒怎麼說話。
袁朗心虛,總是殷勤地給父母夾菜,但結果總是熱臉貼冷屁股,父母跟兩座石尊似的一言不發,生硬地吃著自己的飯。連小甜甜都意識到家裡氣氛不對,變乖了許多,拘謹地不敢發出一點兒招人厭煩的聲音來。
“你媳婦是真不打算回來了?”
吃完飯,袁朗收拾碗筷的時候,他的姐姐開口了。
“過幾天,過幾天……”
“我看你就是連個媳婦也管不住。”
“姐,現在不是誰管誰的時候,夫妻之間也是平等的。蘇檬,她跟我們不一樣——”
“你就是有了媳婦忘了娘。”
袁朗的母親厲聲地打斷兒子的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兒子也會這樣。”她生氣地看著袁朗,傷心地眼眶都紅了。
“我16歲就開始下地幹活。那時候家裡窮,沒錢讀書,也不懂,就靠兩隻手。從16歲到你結婚,三十多年,我沒有歇過一天。”說到委屈處,袁朗的母親哭了起來。
“每天早上5點,我就爬起來跟你爸去地裡,貓腰跪地的,你以為那糧食都是怎麼打出來的,都是一步一跪,跪出來的。家裡活不忙了,我就跟著人家去摘花椒,扎的手指頭上全是血點兒。我就想,我兒子要上學。我兒子上學用錢,我能多掙點,就能給我兒子多花點。什麼苦,我都能忍。就想著你能有出息。”
她看了看袁朗的父親,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悶聲坐著,斜著個腦袋聽別人說。
“你爸,18歲從學校裡出來,就一頭扎到地裡。你也看得見,我和你爸享過一天福沒?現在,你也工作了,婚也結了,房也買了。我們想著,這下終於可以歇一歇了,可以過幾天輕鬆點的好日子了。可是——”
袁朗的姐姐抱住氣憤而又傷心的母親,也跟著哭起來。
“我們回去,明天就回去。爸媽不連累你,爸媽不能把你的小日子給攪和嘍。”
“不用回去,媽。不用回去,媽。我給咱努力,我給咱努力買大房子,住著不這麼擠的大房子。我來養活你們——”
袁朗跪在母親面前,眼淚也下來了。
“不,朗兒啊,爸媽得回去。爸媽不能讓人笑話。你好好哄哄蘇檬,讓她回來。我們不能讓人說我們袁家婆媳不和,媳婦和公婆吵架吵得家都不回。太難聽,真的。”她把兒子扶起來,讓兒子坐在她旁邊。
“東西,我們已經收拾好了,我們明天就回去。你把蘇檬叫回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
袁朗說不出話,只是啪啦啪啦地掉著眼淚,一直到那眼淚落到鼻尖下和鼻涕混為一體。
蘇檬沒有接到袁朗的電話,發信息過去也不回。
她本想跟他說,今天晚上她不用睡在單位沙發上了。不僅如此,她還睡在了一間在她看來,完全是豪宅的大房子裡。塗蘼家的樓上有一個客廳,一個書房,一個衛生間,兩個臥室。塗蘼讓她睡在其中一間臥室裡。
望著塗蘼家的房子,她的心有種絞絲般的焦灼。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迫切地渴望有更多錢。如果他們也有這麼大的房子,如果公婆住在樓下,她和袁朗住在樓上,是不是那種因為空間的狹窄所造成的窒息感就會減弱很多呢?那種抬頭低頭都避不開的凌亂混雜就會消失呢?
她恍恍惚惚地躺在塗蘼家柔軟的太空棉被裡,睡不著覺。她的手機沒有動靜,但客廳裡的手機鈴聲卻一直在響。
她就跳下床。
她想塗蘼一定是把手機落在客廳裡了,她應該去提醒一下塗蘼。
可是一推開門,卻看到塗蘼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一支菸。對響在耳邊的手機置之不理。
“我以為你沒聽到電話。”
塗蘼衝她禮貌地微微一笑,鼻子發出輕輕地哼聲。
“是我在,不方便接嗎?”蘇檬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是我母親電話。”
“那怎麼不接呢?”
塗蘼在手旁方桌上的菸灰缸裡磕了磕菸灰,轉過臉對著蘇檬用力地吸了一口煙。
“因為她是一個幽靈。”
菸絲吐出來的時候,塗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