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跟風師孃去看了一個養老樓盤。售樓小姐帶我們去看了周邊的環境和樣板房。她介紹說養老分這樣幾個步驟:第一步是住家養老,就是我們有自理能力。社群配備有相應的養老設施,比如老年活動中心和老年大學。老年大學裡面教琴、棋、書、畫,以及攝影和編織。如果不想燒飯的話可以吃社群的食堂,也可以訂餐由專人送上門。每幢樓的一層為老年閱覽室、棋牌室、健身房。社群的居民可以辦卡享受這些服務。如果失去自理能力之後就可以搬到前面的特護中心,分為不同的護理級別交相應的費用。社群旁邊分別有兩家三甲醫院,提供二十四小時上門服務。
送到醫院就開啟了終極養老模式,經過這個系列遞進的模式後。我們將升往天國!阿門!過去《黃帝內經》中說:“ 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瀉,陰陽和,故能有子”,也就是說理論上女的十四歲,男的十六歲就可以結婚生子了。一般人過了四十就開始攢“棺材本”了,過了五十就請人將壽材做好,擱在屋簷下面。每年請人來刷一遍桐油。如果不死下一年再請人來刷,過了七十就可以刷成紅色的了,意思是僥天之倖竟然活了這麼大歲數,簡直可以算作是一個可喜可賀之事。我有個朋友過了四十五歲以後就把墓地買了,我問他為什麼買墓這麼早?他說這也是一項股資啊,墓地年年漲,我怕自己以後沒有地方埋。他說我有個閨女,早晚是人家的人。他說我死了之後閨女遇到清明、冬至不得去給我上炷香燒點錢什麼的,如果我葬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女兒去是沒有話說的,女婿那就未必肯了。你沒有聽說這個老泰山駕鶴西遊:女兒哭驚天動地,女婿哭黑驢放屁!他說我早買了省心,以後清明、冬至的女婿給他們家先人祭拜,順便到我那兒燎一把也就行了。
我說你真料事得遠!他接著勸我:“你買一個吧!萬一你自己用不著還能轉手。我那裡有朋友給你打個八五折。要不你買我旁邊,百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塊喝點小酒,月白風清的時候我們倆坐在墓碑上賞月。看誰家的供果好拿點過來吃吃”。我說:“滾!”。這個向死而生的人一直活得很積極,他有些很奇怪的理論。比如我問他:“你賺那麼多錢幹嗎?”。他說:“為將來老了做準備呀,這個老是轉眼就來的事情。世上什麼最苦,老來窮最苦。你看許多年青時很豪爽的人,到了老了為什麼變得嗇刻起來了,什麼原因呢?掙錢能力不行啦!手裡翻來覆去就那兩個小錢,疑心病又重。投資吧怕打水漂,子女無能有時還要貼補幾個。所以看到紙箱、瓶子什麼都往家裡撿。家裡東西捨不得扔,小輩子過來拜年封個壓歲錢,都要說個大半年的。
慢慢人家就不愛上門了,自己還埋怨人情澆薄,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他接著說:“我這幾年還要買套房子,最好在醫院的旁邊。他們上次幾個文藝中年喊我到鄉下買地,就是把農民的房子買過來重建。前面栽上竹子,後面是菜地,吃有機蔬菜。說是過陶淵明的隱居生活。那簡直等於放屁!你千萬別聽他們忽悠,人過五十慢慢各種毛病就湊泊上來了,住在鄉下,萬一有個心肌梗塞。等救護車上了門,人都冷掉了。你還別不信,我住在醫院旁邊存活率就比他們高得多。我住在醫院旁邊,一感到不舒服我就摁鈴。小白車嗚哇嗚哇把我拉走了,到了醫院輸液打強心針,心臟起博。就拿那個電擊,你在電影看看到那種,象兩個拳擊手套的東西。通上電,往心臟上按。一下、兩個,了不起三下。我就被電得坐起來了,然後我養幾天好了,回家了。我們是聽了他這個意見,才有這個打算的。人老似乎就是從一瞬間開啟的,也許是你第一次繫鞋帶感到吃力的時候。
也許是你上六樓在中間站下喘口氣的時候,也許是你無法一枕黑甜睡到自然醒的時候。也許是你和兒子玩鬧時被他壓在下面,大喊:“服了!服了!”的時候,也許是你拉單槓拉到半截,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的時候。一箇中年人是無法理解老年社群怎麼會有那麼多扶手。就象我不能理解上個月旁邊單元的老張,前幾天還在興興頭頭跟我說他在湖邊弄了個別墅準備怎麼裝修,忽然就在睡夢中就被死神的鐮刀收割了。我覺得我要是在這個社群生活肯定會用到這些扶手,它們會被青筋暴露的手摩得油光水滑的。早晨四、五點鐘我們在床上醒過來,看著微明天空摸索著穿衣服。
這時的我象一個到處跑電的電池,睡了一夜覺還是跟上床時一樣累。我扶著屋角的扶手走到衛生間刷牙。這時我已不能象年輕時刷得滿嘴沫子,我一上一下慢慢的刷著。然後小心的放水,儘量不發出聲音。老婆子晚上多吃點東西,夜裡胃裡窒氣。翻來覆去的睡不好,就讓她多睡一會吧!我從門背後摸出柺棍,然後開始找帽子。我嘀嘀咕咕說:“我的帽子呢?晚上才掛到這個鉤子上的呢?”。這時老婆子終於被吵醒了,她在床上欠起身子說:“你的帽子不是放在沙發上嗎?真是老年痴呆了”。我苦笑了一下說:“你睡吧!要不要我給你帶點早點上來?”。老婆子說:“不要了,你出去把門關好。上次你門沒關,害我吹了穿堂風。胳膊疼到現在”。然後又夾七夾八說了一通什麼,我耳朵背也沒有聽清楚。我走了出來,看到隔壁的老馬正在等電梯。老馬說:“早啊!”。“早啊,晚上睡得怎麼樣?”。老馬說:“不好!我兩點多鐘就醒了。我年輕時候又能熬夜又能睡,頭倒在枕頭上就著。現在也不知道怎麼了”。
我說:“說那個沒用,這不是人老了嗎”。這時電梯下來,我們倆讓了讓,然後小心扶著電梯的扶手走了進去。我在樓下扶著柺棍站了一會,比我年輕的老人們正在練太極劍、扇子舞,還有的人倒掛在樹上,象一隻蝙蝠一樣。有的順著小區步道在跑步。他們跑過我的身邊時跟我打招呼:“風老早!“。我知道他們都很努力在抵抗死亡,做出不投降的姿態。但是我知道這也是”然並卵“。我在樓下的草地上走了一會,覺得身上微微有汗。我柱著柺棍向食堂走去。
早晨我在食堂裡要了一碗粥和一個饃頭,饃頭蒸得太硬。我跟桌子對面的老馬說:”現在東西越來越不好吃了!我年輕時候我們家附近有個包子鋪蒸的饅頭可好了,又大又喧。這個饅頭餵狗狗都不吃“。老張正把他吃不動的饅頭小心撳碎,然後放在粥裡泡著。他說你說的那是你年輕時候的事情,你那時候牙口跟鋼磨似的,什麼東西磨不動呀。他指指自己嘴裡的一口牙說:”現在這個全不是自己的啦,能喝口粥就不錯了。我以前開啤酒什麼時候用過起子,拿過來牙齒一嗑就開了。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啊!“。年輕人一般看到老年人懷舊就覺得很無聊,這都過去了說它有什麼用啊。
但對於老年人也只有記憶中的東西還有價值,在遙遠的地方閃閃發光。對於將來————他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所以當他們懷舊的時候如果沒有耐心聽,可以託故走開。請不要恥笑他們,那個日子你們也會等到的。吃完早飯我在老年閱覽室看了一會報紙,字小,新聞裡的事情似乎在過去都發生過。經裡不是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情”。人活得時間長了,很多事情都覺得乏味得很。老王、老馬、老吳他們圍在一起正在討論扶桑國總統參拜什麼神社。老吳說:”風老,過來一起吹吹嘛!“。我從椅背上摘下柺杖說:”記得我年輕時候他們就去參拜,每回拜我們都反對。這麼些年還在拜啊。這個鬼子也蠻有長性的了!“。我說:”我得回去看看老婆子起來沒有,要燒中午飯了“。老吳說:”你們家中午燒什麼好菜,等會我帶瓶酒。中午我們哥倆喝一盞“。我朝他擺擺手說:”拉倒吧!你別給我惹禍了。我戒酒都快四十年了“。
我回到家老婆子已經起來了。她看到我說:”中午吃點什麼?“。我說:”把昨天剩的麵條兌點水熱熱,裡面下點青菜就行了。你還是吃麵包嗎?“。她說:“我吃麵包,還有點生菜和胡蘿蔔”。我說:“你怎麼象個兔子一樣,吃了一輩子也沒見你長出尾巴來”。中午我們吃飯的時候,老婆子說:”你聽到什麼新鮮的事情沒有?“。我搖搖頭說:”沒有,老吳他們為參拜神社正生氣呢!“。老婆子說:”哦,你下午去跟他們打牌嗎?“。我說不去,老吳好偷牌。為老不尊,手腳慢上次被我抓住一回還不承認。不跟他玩了!“那你不去的話,等太陽落山的時候把陽臺上的衣服收進來。我下午跟老吳老婆約了跳廣場舞,看看跳一會胃裡的窒氣會不會好一點”。
我說:“你去吧!你幫我把那個放大鏡找來,我在家看看書,上上豆瓣”。老婆子走了以後,我坐在陽臺上了會豆瓣,豆瓣上的熟人都死差不多了。年輕人說的東西我又不感興趣,於是我就看了會書。沒看兩頁,我就睡著了。風翻著書,掀動著我的白髮——這就是我的晚年幸福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