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中有一篇叫做《青梅》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青梅本是狐女所生,因為家庭變故,成為孤兒,被本鄉一個候缺的王進士買了去,給他女兒做侍女。這個青梅既有一半的狐狸血統,當然就非常美麗聰穎。然而王進士的女兒阿喜也不遑多讓,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書中的說法她“榮華絕代”。兩個小姑娘一見之下非常投契,同吃同住,形影不離。
然後就出現一個書生。該書生姓張,是一名家庭貧困的優秀青年,因為恰好租住王進士家的院子,就不可避免的和二位姑娘發生了一段故事。故事是這樣的:青梅在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張生,看他孝順知禮,斷定此人不會久居人下,便想要撮合阿喜和張生。這個想法由於王進士的嫌貧愛富而終告失敗。但青梅毫不氣餒,決意把自己嫁給張生。這當中存在諸多阻力,比如主人是否同意,即便同意,她的贖身錢對於張生來說仍舊是一筆大數目。然而在阿喜的大力協助之下,青梅的第二次努力最終成功了。
書生遇狐的故事到此為止,接下來講的是阿喜的事。青梅出嫁不久,王進士得到山西一個官職,全家都隨遷而去。到了山西,王家的運命一落千丈:先是王夫人過世,接著王進士仕途受挫,資財盡散,遭遇時疫進而染病身死,只餘一個老媽子陪著阿喜,然而老媽子不久也就死了。剩下一個阿喜流落人世,既不能埋葬雙親,又無法度日,出於自尊心先是不肯做妾,及至打熬不住到底做了妾,又被正房妻子棍棒毆出,無計可施之時被山寺的老尼收留,又因為姿色過人,受到無賴的持續騷擾,以至於不得不央求吏部出面對此類行為加以懲戒。消停了一年多,寺裡來了一位貴公子,仗勢欺人,逼迫阿喜為妾,後者不從,自殺也沒有成功,可謂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情勢緊急,阿喜淚如雨下。當是時,寺外天昏地暗,暴雨如注,小小寺廟像是沉沒在渾濁的江底。大雨中突然有人急拍寺門,浩蕩車馬前來避雨。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青梅。此時的她是個官太太,僕從眾多,車馬華貴。阿喜和青梅在山寺重逢,執手相看淚眼,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故事是這樣結束的:青梅力邀阿喜共同服侍業已富貴的張生,二人不分大小,皆有兒女,於是張生上書稟明皇上,天降御旨,阿喜和青梅同被封為夫人。
通觀《聊齋》中的狐精,青梅是狐性最淡的女性之一,除了漂亮聰穎(也未超越人類女子的一般程度)之外,並無令人側目的特殊本領:救助了孔雪笠的狐女嬌娜醫術高超;《狐諧》中酷似王熙鳳的狐女也會隔空取物;《胡氏》中的狐女則“能預知年歲豐兇”。或可如此解釋:青梅是一名“狐二代”,因混同了人類卑賤的血統而法力盡失,但同為“狐二代”的嬰寧,卻依然保有化朽木為女陰用以懲戒浮浪之徒的法術。這樣比較下來,很難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青梅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人。
青梅確實經歷了只有人類才會經歷的悲劇:其母雖為狐女,卻因生不出兒子、丈夫續娶而大怒,繼而棄家出走,其臨別寄語如下:“此汝家賠錢貨,生殺俱由汝。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假如對此番言論略感驚異,多半是因為這委實不像我們期待中一名狐仙該說的話。不多久父親死了,青梅被寄養在堂叔家,堂叔無德,要把青梅賣掉以自肥。只是因為長得漂亮,青梅才被王進士買走。
即便在古代,作為一個孤兒的生活也很難不悲慘,童年的動盪和本身的聰穎,使得青梅懂得為自己謀劃未來。她與張生的婚姻很難說是基於純粹的愛情:畢竟最早她是想把小姐阿喜嫁給他的。為什麼呢?因為這樣一來,作為阿喜的陪嫁丫頭她就可以隨嫁到張家;為什麼要隨嫁到張家呢?因為她看準了張生日後必定飛黃騰達。青梅對張生的看重,落腳點在一個“孝”字上。文中對張生之孝的描寫不得不說略顯做作,但鑑於“孝”在古代倫理美德中無可匹敵的地位,不妨將之解讀成對藍籌股張生的核心價值的簡潔描寫。與《聊齋》對大量花妖狐仙與人類之愛富有情趣的描寫不同,青梅對張生產生的情感幾無著筆,如果有,最準確的描述是一個“敬”字。
被厄運罩頂的阿喜,我們可以假想為一個被四處販賣、沒有遇到阿喜和張生的青梅。父母雙亡之後,青年時代的阿喜成了孤兒,漂泊湖海,無處容身,承平時代可以自驕的美貌,目下都成了可以致命的災禍。噩運像狗一樣撕咬著她,任她做妾、出家、自殺都無法擺脫。蒲松齡故意在阿喜困厄之際讓一位貴公子來到山寺,讓我們誤以為這會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畢竟“貴公子”讓人起了“年輕且有錢”的聯想),但該貴公子的救援僅止於納她為妾,而屈身為妾,是從瀕死之境爬出來的阿喜所不齒的。說句題外話,我們看多了紅樓夢,會有一種誤會,認為做妾並不太壞,畢竟尤二姐是妾,周姨娘趙姨娘是妾,香菱是妾,襲人最早的打算也是做妾,連通房丫頭平兒似乎也算有頭有臉,但事實並非如此。
兩個女孩就這樣先後相繼在這不堪的人間滾爬。使人心驚的不是命運的轉折,而是命運的轉折是如此輕而易舉:父亡、母喪、家貧、凶年、離亂,一切發生的如此自然,死亡和敗落往往在一行之內就能完成,幾個乾燥的詞彙就能描述其全部意義,無需過多的解釋和說明,即便是《聊齋》這樣一本注重因果的小說集,都不打算為這毫無來由的離亂進行什麼辯護。因此我們就看到這樣一副圖景:兩個完全沒有罪過的女孩,在漫無目的的惡意之中苦苦求生,她們的毀滅和生存,只能指望運氣,而這命懸一線的運氣,和前生後世、虧欠報還毫無關係,既無法贊成,也無法反對,既無法準備,也無法感恩。
有了這樣的認識,阿喜和青梅之間的感情才有被解釋的可能。這不是兩名小女兒之間的所謂閨蜜情感,僅基於共同的記憶和時光,而是基於自身對命運,對無常的恐懼、驚懼和無可奈何。世事艱難,可人心自古至今都是肉長的,身陷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中,人們總會傾向於指望救世主或神仙皇帝,而不去思考他們是不是不可理喻,或者恰恰是因為它們的不可理喻,才是對命運之不可理喻的絕佳對抗。而《聊齋》則走了另外一條路,它向下相信陰曹地府,魑魅魍魎。它相信因果報應、善惡有報,相信無常、兇殘和毫無來由的惡,人在世間歸根到底是無力的,人和人的善意絕非必然。作為鬼故事集的《聊齋》非但不嚇人,還相當撫慰人心。那些花妖狐仙大多隨性而為,出手救人時並不以被救助者的道德無損為前提,也不太有嚴格的懲罰制度,於是就出現這樣一種局面,那就是,即便放棄最寬泛的標準,《聊齋》中的主人公們——無論是遇鬼的書生,遇仙的村人,寂寞難耐的狐狸精,還是投胎不成的溺死鬼——也總是顯得比較可疑:動機可疑,行動可疑,品行可疑,人(鬼)格也可疑,也就是說,他們不太依照理應如是的道德標準來行事。但話說回來,正因為這些有缺陷的人、鬼和妖,《聊齋》才愈發顯得令人親近——說到底,誰又是無可挑剔的呢?
回到這個故事來。《青梅》既沒有神仙鬼怪,也沒有前生後世,它是一篇徹徹底底的寫實小說,講述了兩個女孩在人世顛沛流離,互相扶持,最終一起過上好日子的事。沒有情愛,怨懟,因緣,虧欠,她們是乾乾淨淨的兩個人。當年青梅私奔張生,阿喜掏出私房錢力主為她贖身,阿喜山寺困厄,青梅將其接回家中,取珠冠錦衣,重新撮合阿喜和張生。洞房之時,青梅這麼囑咐張生:“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這就是聊齋最感人的價值觀:只有恩義,才是人和人之間最吃重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