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23年後警方憑菸頭破兇殺案
妻子被殺害後,老根設想過無數種找到兇手的方式。沒想到,最終幫他了卻心事的,是兩枚半截小拇指長的菸頭。
它們已經乾癟,黃色的水松紙褪色發白,看起來與被人丟棄的菸頭沒啥兩樣。然而,案件真兇的身份資訊就藏在上面,一藏23年。
憑菸頭破23年懸案 僥倖只是暫時的
從人們叼起香菸的那一刻起,菸頭就被印上一串數十億位元的生物密碼。這些資訊來自粘附在菸頭表面的嘴唇上皮細胞。在刑事案件中,只要找到這串密碼特定的資料節點,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鎖定某一個人。
一個月前,憑藉這串密碼,江蘇宜興警方偵破了老根家的入室搶劫殺人案。兩枚當年甚至沒被視作“有效證據”的“大前門”菸頭,解開了這道23年的難題。
“1992年案發時,我們壓根兒沒聽說過啥叫‘DNA’,只是儘可能地提取現場證據。”當年參與偵辦此案的技術民警戴崇誼說,“現在技術發展太快了,只要證據儲存好,一切皆有可能。”
兩枚在工作筆記裡夾了二十多年的菸頭,讓老戴想起那樁命案
2014年一個夏日,戴崇誼從滿滿當當的辦公室書櫃裡抽出一本工作筆記。這位技術員已經快60歲了,還有半年就要退休。
那些封面一律漆黑的本子記載著數百宗案件的證據鑑定過程。離開崗位前,老戴決定把經手的案子過一遍。
在過去30多年中,他的這雙眼睛,“掃描”過無數髮絲、掌紋、腳印、車輪留下的痕跡。翻開那本筆記時,倒映在他老花鏡上的,是兩枚已經壓扁的菸頭。
老戴一下子怔住了,記憶開始不斷回溯。最先閃過他眼前的,是案發現場,鮮紅的血液像油漆一樣潑在灰色的牆壁上,非常刺眼。
在受害人老根的回憶中, 1992年7月一天半夜,兩個年輕男人闖進他家。五十多歲的兩口子下樓檢視,被正在行竊的歹徒用木棒擊倒。妻子在血泊裡一動不動,老根裝死才躲過一劫。
“那倆人都是男的,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間,年齡二三十歲,說河南話。”這是老根能提供給警方的所有資訊。
在案發現場提取到的唯一有價值的證據,只有一枚印在年曆畫上、帶有血跡的掌紋。
無錫和宜興兩級警方几乎發動了“最大規模”的偵查。他們在案發地周邊先後採集了5000餘份指紋、掌紋,並在現場外圍進行搜尋。最終,兩枚菸頭分別出現在兩公里外的糞坑邊和山芋地裡。
“憑肉眼就能看出全部價值了。”把菸頭裝進物證袋前,戴崇誼掃了一眼上面的商標,那個牌子符合警方對嫌疑人“外來務工人員”身份的推測。
那時的戴崇誼還不知道,就在案發前一年,“DNA指紋圖譜”技術引入中國,公安部第二研究所已經開始利用這項技術進行親子鑑定、個體識別等工作。
1985年,年輕的英國遺傳學家亞歷克·傑弗里斯在實驗室意外發現:儘管每個人的DNA差異不大,但在某些區域,存在會重複的序列,每個人重複的次數不同。在與DNA的酶切片段雜交後,可以獲得長度不等的雜交帶圖紋,即“DNA指紋圖譜”。
作為第一代DNA鑑定技術,完成檢測需要大量樣本,必須是一塊完整的組織,或者一管新鮮的血液。
“菸頭上能提取出的DNA十分微量,當時的技術條件做不出什麼結果。”中國科學院首席DNA鑑定科學家鄧亞軍說。
上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公安系統能做的生物學證據鑑定,大多隻是查驗血跡的ABO血型。“基本停留在蛋白質分析水平。”鄧亞軍說。
因為缺少線索,這起搶劫殺人案成了懸案。兩枚菸頭也被戴崇誼裝進物證袋,夾進了筆記本里。案子多了,筆記本慢慢擠滿了辦公室的檔案櫃。
在和系統資料比對了一年之後,菸頭上的資訊讓真兇從電腦螢幕上彈了出來
老根學著適應一個人生活。
“老伴剛走時,我洋火都刮不著,飯也不會燒。過年過節都要講這個事兒,我心裡哪受得了。”他說。
要是在電視上看到過了十六七年還能破的案子,老根會“整個人都歡喜得很”。
只是時間不再等他。他的滿頭黑髮變得花白,挺直的身板佝僂了。再看到破案的電視節目時,他也不再期待了。
那兩枚菸頭隨著刑偵大樓搬了3次家,經歷了6任刑警隊長。它們一直沉默地躺在戴崇誼的筆記本里,等待有一天,憑藉某種方式說出真相。
就在這二十多年裡,我國的“DNA鑑定”技術取得了快速發展。2000年後,第一代“DNA指紋圖譜”技術逐漸被“熒游標記多基因座STR複合擴增檢測技術(簡稱STR技術)”取代。相比“前輩”,這項技術僅需要少量模板DNA就可滿足各種鑑定需要。
恰好就在2014年,無錫市公安局引進了最新的“STR技術”,要求全市公安機關把多年積壓的物證送檢,兩枚菸頭踏上一段新的旅程。關於本案的4本卷宗、其他證據也都完整地存放在檔案室裡,它們和當年的辦案民警一起,等待著突破口。
穿越時空,那兩張消失在在山芋地紛亂光影裡的嫌疑人的面孔,即將變得清晰。
“STR所需要的成本比較小,操作也越來越標準化。”鄧亞軍說, DNA鑑定“大工程”如今只需要加入試劑,按下儀器開關就可以快速完成。近幾年,各級公安系統開始推廣這項技術。
在無錫市公安局,沉默了23年的兩枚菸頭只花了半天,就“交代”了自己知道的全部資訊。
檢測人員先剪下菸頭外圈的水松紙,放進清水。接著滴入一種名為“chelex”的試劑。它能自動尋找水松紙分子和嘴唇上皮細胞的蛋白質,將它們緊緊纏住,沉入水底,只留下細胞裡的DNA浮在水中。
提純後的DNA被放入PCR(聚合酶鏈式反應)儀器中。再加入智慧剪刀一般的“引物”。“引物”會剪取已經設定的片段,讓儀器進行上百萬倍的複製,得到大量目的DNA片段。
“這一過程已經實現了標準化,不同種類的‘引物’可以選取幾個到幾十個不等的DNA片段,然後進行復制。”鄧亞軍解釋稱。
經過編碼和電泳處理後,計算機軟體會顯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生物密碼”。
“我國公安系統普遍採用16個DNA片段的‘引物’。”鄧亞軍透露。這意味著,人們還擁有一串32位數的“DNA身份證號”。只要數字和系統裡已存檔的“身份證號”對上,就能鎖定一個具體的人。
2014年9月,在無錫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室,這串從兩枚菸頭上分析出的32位密碼,開始在資料庫中進行滾動。計算機不間斷比對了近一年,沒有任何結果。
碰巧就在這一年間,一枚菸頭的主人當了保安,錄入了DNA資訊。
於是,2015年9月的一天,宜興市公安局技術中隊的電腦忽然響起一聲警告音,接著彈出一張照片,提示此人“符合送檢物證DNA特徵”。
宜興市警方第一時間收到通知,“非常振奮”。儘管每天都在跟案件打交道,老戴的聲音仍有些顫抖:“隊裡馬上調出了當年的卷宗,開始複查此案。”
DNA可能透露人類的一切生命軌跡,事關倫理,但眼下,老戴更關心正義
“保安”在常熟打工,符合當年老根對犯罪嫌疑人的特徵描述。
驚喜之餘,宜興警方很清楚,確定嫌疑人身份的工作並沒有結束。“僅憑資料,只能證明此人當時曾經在案發現場周圍出現過,無法確定他就是嫌疑人。”刑警大隊隊長王華峰說。
很快,老根家掛曆上留下的血掌印也和嫌疑人對上了。
2015年11月下旬,在秘密觀察了幾天後,警方將嫌疑人抓捕歸案。
當年的“年輕男子”頭髮禿了,卻並未忘記手上曾沾染過鮮血,他供述了犯罪事實,另外一名嫌犯也很快落網。
“現在的科技這麼發達,我就知道案子會破的。”老根感嘆道。眼下,也並非每一個生物證據都可以破獲一起案件。
在鄧亞軍看來,案件中的兩枚菸頭一直存放在乾燥的環境裡,儲存條件較好。“血液、人體器官等生物證據,如果不及時冷凍儲存,很容易變質,裡面的DNA也會降解到無法檢測的水平。”
不過,第三代“DNA鑑定”技術“SNP”已經開始應用,它能檢測更加微量的DNA,這意味著新技術能對毀損度更加嚴重的生物物證進行檢測,“或許以後那些腐敗的組織器官也能鑑定出有用的結果了”。
除了更加靈敏,SNP技術也能從DNA中獲取更多的資訊。“比如辨識出一個人的膚色、髮色、虹膜顏色等。”鄧亞軍說,“以後從DNA中翻譯出一個人的樣貌也完全有可能。”
無論技術多麼先進,老根眼下還是會後怕:“如果當初沒有找到兩枚菸頭怎麼辦?”鄧亞軍表示,儘可能全面地提取物證才是技術施展的前提。
“很多時候破案需要依靠一些巧合,但這些巧合也都來自於偵查中對每一處細節的認真對待。”鄧亞軍說。
不僅僅是破案,“DNA鑑定”也成為一些冤案平反的關鍵。2010年,在坐了11年牢後,因“死者屍體DNA與案件‘受害者’DNA不符”,河南農民趙作海被無罪釋放;安徽“張氏叔侄”蒙冤10年後,“DNA鑑定”也成為找出真兇的重要證據。
在美國,自1998年建立了國家DNA資料庫後,16年間已經有300多起案件因DNA檢測而昭雪,其中20名被冤枉的被告人原本正在等候執行死刑。
在英國,政府建立的DNA資料庫包含了上百萬人的資料,其中不僅包括罪犯記錄,還有很多“潛在危險”但未被定罪的人的資訊。
發明“DNA指紋圖譜”的傑弗里斯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成就。2008年,他公開表示基因資訊的採集和儲存已經成為了“令人關注的倫理和社會問題”。
這並非危言聳聽,隨著人類基因組的進一步解碼,從DNA中獲取“一個人的一切生命印記”並不是不可能。這些資訊如果被公開,老闆們可能會拒絕錄用一個在未來有機會患上某種疾病的求職者;學校錄取時、保險公司接保時,都會因為一個人的基因資訊而重新考量。
眼下,老根還在一個人生活。只是當他對著妻子說話或是上墳時,會告訴她:“老婆子,你安心吧。”
戴崇誼已經退休。對他來說,這宗案件的告破是“職業生涯最好的註腳”。新技術還在故紙堆裡奮力挖掘著。幹了一輩子技術的老戴相信,那裡有也許會遲來、卻總會到來的正義。
@段十三:技術是發達啊
@有一種愛叫不聯絡:僥倖只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