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車站像是被開水燙過的螞蟻窩,四處飄著蔫噠噠的人,沒力氣。出來,母親在廣場上立著,糧帽,紅衣,黑褲。陽光烈烈,她腦門上亮晶晶的汗。
走近,她黝黑的脖頸上繫著條雪白的項鍊,扎眼。我拍了拍母親:“媽,你皮膚黑,不適合戴白項鍊,襯得你皮膚更黑。”
母親憨憨一笑:“農村人沒那麼多講究,戴著圖個高興。”
我沒順著話頭:“我明天六點半集合,去找個近點的賓館吧。”
母親想都沒想:“花那冤錢幹啥,回家,車庫裡電瓶車沒人用,閒著呢,明早我載你,幾十分鐘的路又不遠。”
我點頭。
遠處天邊的白雲鑲著金邊,天空仿若透明,一瞬間,我恍惚覺得要下雨
四點半,奶奶就戳我的背,聲音柔軟:“孩子(射陽方言念:xia zi),今天有事,該起了。”我用被子矇住頭,哼哼唧唧,賴床。母親進來,一聲不吭,關了空調,我直接熱醒。
朦朦朧朧地刷牙,清水裡洗臉,神智清醒了些。白粥溫熱,蘿蔔乾上撒著青椒,吃著乾脆,一抹嘴出發。
好久沒看過六點之前的世界,處處透著新鮮。早起的農人水邊刷牙,盯著明亮的河水蹲著發呆;河邊的公雞在啄食,咯咯地轉;辛勤的漁夫大路走來,穿著黑底膠鞋,一個個收昨夜埋得捕魚架子,渾身都是露珠,水淋淋。綠葉蔭蔭間或滴下水珠,洇到了後背,冰涼;野草綠森森,捕食的幼鳥藏在其中,被聲響驚起,展翅躍上樹枝。電瓶車緩緩行進,一片片青翠如同連環畫盪到身後。早晨的一切明媚閃光,微風不斷拂過,吹得心裡清爽。
進了公路,母親小心翼翼地轉彎,左右瞧著車輛。不一會兒,她突然開口:“你帶著花露水了嗎?我想醒醒腦子,眼皮困,要黏在一起。”
我急忙說:“沒帶,要不我開吧,你累我來開。”
她聲音穩穩:“沒事。”
事情是突然發生的,車開始傾斜,打彎,母親重重地飛出,我被電瓶車壓在身底,那一瞬間腦子空白。母親從綠化帶裡艱難撐起,嘴裡失魂落魄地喊著:“輪子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道怎麼回事。”幸虧只是壓住了我膝蓋一節,我慢慢地從電瓶車下抽身,並未受傷。腿軟,挪著步去扶母親,母親的腳鮮血淋漓,大拇指甲只剩半邊,我從包裡抽出面巾紙,一張接一張,血紅猙獰。
我扶著她緩緩坐到路邊,一邊清理血跡,一邊說:“趕快給親戚打電話啊。”她的手顫抖,指頭在數字鍵上左左右右,始終按不正確,我搶過來:“我打。”
說完電話,她瞧了眼時間,開始招手,想攔計程車:“沒多少時間了,你要遲到了,先坐計程車去,我沒事。”我一把摁住她的胳膊:“別動,等家裡車來,著什麼急。
心逐漸靜下來,我有點懷疑母親的說辭,鄭重地問:“到底是車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母親果然改了說法:“當時我頭昏,眼前一黑,然後就這樣了。”
心中有數,沒接著問,換了話題,語氣低下來:“媽,以後早上累就多睡會兒,別出門。”她嘴角擠出一絲笑:“算命先生真靈,他說我六七月份不宜出門,這次出事是第三次了,還有幾天七月就過去了。”我又氣惱又驚愕,卻不知該說什麼。
環衛工人,老頭,幾次接近,欲言又止,終於開口:“出事了?”母親轉頭:“手一滑,就撞過來了。”他瞧瞧看看,又慢慢走遠。
親戚姍姍來遲,開車門,嗓門大大的:“今天真是撞了鬼了,居然走錯路。”親戚早年做過摩的,對射陽道路諳熟,走錯路,實未有過。
我扶母親上車,母親焦慮:“你怎麼辦?”我擺了擺手:“反正遲到了,不去了,我還得把電瓶車開回家。”
親戚放慢車速,我緊隨其後,轉彎,電瓶車鏡突然碎裂,隨著風向跌到我腳踝,血淋淋。
到家,奶奶嚇得臉色慘白。我打來溫水,細細洗去母親腳傷的泥汙,用酒精給傷口消毒,母親極力忍著疼痛。
扶她躺好,她突然說:“你當時乘計程車去肯定能趕上,都打了電話,我等著不就行了,你就不走,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不聽話。”
我沒回應,合上房門,渾身酥軟,躺下骨頭都散了。
我當時沒走,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讓她獨坐在人來人往的路旁,帶著傷口,默默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