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回老家是什麼時候?三年前?四年前?不行,我已記不清。很多事我都忘了。我開啟手機萬年曆試圖回憶,但心頭馬上襲來一陣厭惡和睏倦。
罷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年我得回去。而且我打算開車回去。開我那輛已經很久沒洗過的,躺在小區路邊的黑色小破車。為什麼不坐火車或者飛機?
半年前我媽打電話,說老家遭遇了一場流星雨,這流星雨震驚世界。“兒啊,很多隕石落在了我縣河灘上。人們都在哄搶,我和你爸,還有你表嫂子,我們也去搶,搶到了好幾塊黑色大隕石。”我媽在電話裡異常激動。彷彿看到她漲紅的臉。
“隕石?有什麼用?”“傻話,能賣錢的!這些隕石,你運到上海賣了好不好?”“啊,好。”
我們都想發點財,全家人都想,窮了幾輩子,窮太久,隕石也許能致富,起碼改善一下生活也好。掛了電話,我在網上搜索隕石,發現果然很多人在倒賣這個東西,更有大型國際拍賣行參與。且不少聞名的拍賣行在上海都有辦事處。看來把隕石運到上海來賣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我被母親折服。她沒怎麼出過縣城卻料事如神,這乃是智慧。
我把這事兒跟我女朋友說,她是個看過很多外國電影的文藝女青年,對於開車一路向西,在中國內陸穿行1500公里這件事,充滿了不可救藥的浪漫想象。我剛起了個頭她就高潮了。“開心!好棒!我們可以隨便開,慢慢開,開到半路累了就停下來,看看風景……”“春運啊,高速可能會堵車的……”
“我們多請點假出來,帶多點吃的,我拿點CD我們路上聽……”“今年我們單位很忙,我怕是請不出多少假。”
“你怎麼這麼討厭,你提前說嘛,現在才幾月份。你看,我們路上會經過這麼多沒有去過的城市……”我不敢再回話,只好用滿含憂慮的眼神注視她,她說著說著,向天上飛起,最後消失在天花板裡。
然而新年假期還是無可挽回的到來。儘管提前了一個月,我還是隻額外請出了三天假。我開著小破車,把動不動就要上天的、嘟嘟囔囔的女朋友綁在副駕駛上,夢想著代表財富的隕石,踏上了回鄉的旅程。一段時間後,我給我爸打電話,說我們上路了,說我們大約得開上兩天,說起家裡的親戚,說起隕石……
我錯了,我不應該說起隕石。彷彿死過去一樣的女朋友在我剛提到隕石的瞬間就復活了。她對隕石充滿興趣,插話進來,要求先看看。於是我爸把隕石放在客廳地板上,一共十幾塊,黑乎乎的像一堆煤。用微信拍照發了過來。我女朋友拿著手機,開始說蠢話。
“好黑。”“是,隕石大部分都是鐵。”“好大。”“廢話,人家本來是星星好嗎。”“能賣多少錢?”“不知道,總歸不便宜,運來上海再說?”“哎,你老家客廳地板磚的縫隙要清洗了,都黑了,我看著好難過,過年回去我幫你媽弄弄吧?”
“靠。”我知道她處女座病又犯了,我想起她撅著屁股在自家地板上擦地板磚的縫隙。我不再理她。我女朋友罵罵咧咧的,說了一大串我沒法聽懂的東西。我想起我站在她身後,輕輕推她,直到她喘息著在地板上趴倒下來。
我女朋友雖然是處女座,但她跟我的時候已不是處女。我們是三年前認識的。當時我在一家新元素吃飯,我體重兩百斤,為了減肥天天在新元素吃沙拉。吃得滿腦袋青菜屎,不知道怎麼的就和她搭訕了。她穿著小高跟,塗著紅嘴唇,一看就是個小婊子,不過我也夠嗆,我們就這麼綠油油的搞上了。
那是上海商城的新元素?也可能是港匯……我們在洗手間門口邊洗手邊聊天。她喜歡貓,倉鼠,兔子,張震,李宇春,漫威和普京,我喜歡狗,AV,足球,林志玲,鋼鐵俠和奧巴馬。我們終於沒有水火不容,是因為都喜歡摳腳,吃火鍋,女上位。
感情爆發的時候我叫她媽,她說:爸,我要是處女就好了。我們死去活來,抱頭痛哭,於是我們離結婚就只有一步之遙啦。
我這次帶她回家,是要帶她見父母,我們都是傳統家庭的好孩子。如果父母也滿意,回來上海,賣掉隕石,我們就可以結婚。可她不夠矜持,太過熱情,剛出上海就加了我爸的微信。
月光照在我們的擋風玻璃上,像暖和的銀子。我推開天窗,我們正賓士在安靜的,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我女朋友,她站起來,拿著話筒,在我的副駕駛上唱起歌來。有那麼幾個瞬間,我覺得有這麼一個女朋友也蠻好。然而大部分時間,我都想試試如果把繩子剪斷讓她乾脆飛出去會怎麼樣。
我們已經離開上海,穿越江蘇,到達了安徽某個叫新橋的服務區。我把車停好,告訴女朋友我“累得不行,去給我買幾罐紅牛。”
江蘇,安徽,在宋朝時是沒有這種叫法的我想,兩淮本是一家我想,知乎上說南京是安徽的省會其實是對的我想,我這麼說讀者又要罵我地域歧視了我想,安徽是安慶和徽州的合稱吧我想,我到底還要開多久我女朋友為什麼不會開車呢我想……我想著想著,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然而沒有紅牛,我拽拽繩子,發現只有我女朋友哭著回來了。“我覺得我們會遇到麻煩的。”
“紅牛呢?什麼麻煩?”“紅牛什麼啊紅牛,國家對於隕石這樣的東西管制很嚴的,我們會被查處的。”“我們還沒到家吶,到家再說吧?”
“不行,得事先想好。我知道你從來不考慮這些事情,都是我在考慮,都是我在為我們的未來打算。 你明明就是一個踩著西瓜皮溜到哪裡是哪裡的人!”
我一想這話題好像變得有些深刻,於是奮力應對:“我考慮過的,誰說我沒有考慮過?我們是私家車,路上沒有人會查我們。另外踩西瓜皮什麼的…(不是也不錯嗎)”
“你怎麼知道!前面我看到幾個收費站都有警察,他們拿著個棍子,每個車都掃一下。”“那是手電筒吧…”
“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什麼手電筒,你有沒有邏輯?你從來沒有想過要解決問題,你都是在敷衍我!”“那要麼我們不帶了?隕石就留在老家好了。又不是一定要賣隕石……”
“你早幹嘛去了?啊!我們車都開到安徽了(又不是你開),已經500公里了!你現在說不帶了,你是在搞笑嗎!天吶!早知道我們坐飛機了……”
我們果然就這麼吵了起來。最後我解開繩子,我女朋友就飛走了。她說她要去合肥坐飛機,讓我一個人開車滾回去。我如釋重負,買了一箱紅牛放在副駕駛,離開了新橋。
“女朋友這種東西,還不如一箱紅牛。”我發完微博,又發朋友圈。很多人來點贊,評論,我統一回哭臉。因為我確實在哭。後面的一千公里,我一路以淚洗面。本以為路上打尖兒的時候有炮可以打,現在喝了一肚子紅牛,還只能靠左右手,人生真是一個大寫的慘。
我開著車,喝著紅牛,打著飛機,過信陽的時候,我女朋友又有新花樣。我已有點喝醉,想,可算把你打下來了。女朋友在飛機上給我發訊息,說坐頭等艙,很開心,旁邊坐一個外國老頭,白鬍子白頭髮很慈祥,很開心,老頭說自己在NASA工作……“NASA?哪個NASA?”“就那個NASA!”她開心極了,彷彿完全不生氣,也不再擔心隕石被公安查。她說,“老頭答應收購我們的隕石。”
我說“那好吧,你帶他一起來我家。”大年三十下午,我到家的時候,我女朋友和那個白鬍子老頭站在我家巷口,我看著他長得像個新疆人而不是美國人,但還是點頭向他致意:“How do you do?”
大爺說:“新年好,別囉嗦,咱進門兒看隕石吧?”“大爺你河南話咋比我還好尼?”
“我是NASA駐河南辦事處的負責人,紮根中國二十年。”“那感情…好。”然後就看著我爸我媽我表嫂子我表哥那麼一大幫子人從巷子裡湧出來,嘰嘰喳喳的,還有一大堆我叫不出名兒的小孩。我媽牽著其中一個拉到我面前說:“新年好,快叫爹。”
我說:“媽,他是我兒子?”我媽說:“你不記得了?這是你大前年回來,睡了左邊南崗上的那個李小玲,也不跟俺們說,後來李小玲有身子了,這不,你爸俺倆心疼孫子,就給接過來了。”
我說:“好好好,看著挺像我。”然後轉頭跟我女朋友和NASA大爺說:“屋裡坐,屋裡坐。”我女朋友歡叫著抱起我兒子,衝進客廳:“好開心啊,以後我不用自己生啦。”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進了門兒,馬上就進正題。我爸媽把隕石搬了出來。NASA大爺拿著放大鏡照半天,說,“這真是隕石,不假,而且這是彗星,還不是流星。”
我媽像我預料的那樣漲紅了臉,“這個……彗星,你們出多少錢?”“這個我要先拍照,拿回去評估,美國那邊會給出具體價格的。我們NASA是很正規的機構,這需要一些時間,不介意的話,我在這裡呆幾天,報價過來了再說。”
“行,那就這麼定了,過年嘛,來的都是客,就住俺家吧。”縣裡不常來外國人,我爸媽都很激動,給老頭安排在了二樓客房。客房就在我跟我女朋友臥室對面。
我媽還神神叨叨的來問我:“你和這個姑娘睡一間吧?”我說“那當然”,我媽說“你這個壞蛋,畢竟還沒過門。”我說“你走,不要你管。”不跟我睡,跟老頭睡嗎?
晚上我和女朋友在被窩裡耍流氓,我女朋友說,“在飛機上,老頭把我睡了呢。”我說,“是嗎,爽不爽?”我女朋友說,“還行,老頭還挺硬,看不出來。”不過我女朋友又偏偏頭,“隕石能賣出好價錢就好了。”
“一定會的。別擔心。跟著我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不知道,我們這裡現在年年下彗星,別處都沒有,我們縣被世界發現之前,全世界一年彗星的落地量才300顆,我們縣問世以後,每年5000顆,國際市場都搞亂了……”“好了好了別吹了,你說過的…喂,老王,你不要一直往裡頂,出來一點。”
眼看著隕石就要賣掉了,我和女朋友躺在床上想錢應該怎麼花。這是我們最常有的真愛時刻:只要一起聊聊這個,我們就情比金堅。我們才不在乎隕石呢,就把它們給美國人好了,我們只要錢。有錢,就有一切。我們可以拿著錢,到處跟人睡覺,她多睡點男人,我多睡點女人,以後膩了,倒過來也可以。都有錢了,誰在乎呢?人生嘛,是不是這樣?
我們打架罵人,我們吃喝玩樂,我們開車朝路的盡頭奔去,累了就在路邊停下,想請幾天假就請幾天假,一日看盡海上花……我女朋友那些奇奇怪怪的文藝夢想,我都可以幫她實現,比如,哪怕在我這個年紀陪她去看一場李宇春的演唱會,畢竟我這麼老,她跟了我也不容易。
我女朋友哭,說“李宇春啊,有沒有?老王,我就知道咱倆是真愛。”我說“是吧,你說是就是。”“老王,有錢可真好。”
“可不是,咱馬上就要有錢了。”初五了,迎財神,凌晨的鞭炮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我把女朋友放在肩上,去敲對面NASA大爺的門。大爺披著個軍大衣,說“走,美國來訊息了,咱們到樓頂去。”
遠遠地,一個巨大的火箭停在樓頂的平臺上。這是老城區,房子都密匝匝的,樓頂連在一起。我想起火箭停著的地方是我中學時女朋友的家,我記得我從樓頂穿過去,她光著兩條長腿在自家的葡萄藤底下等我。
大爺衝著火箭喊,“上回的帳先和我結了中不中,這邊隕石成色好,得預付。”火箭上人回喊,“中,恁說咋辦就咋辦!”我站在旁邊熱淚盈眶,“美國人就是誠信,就是仗義。怪不得國際上都這麼說,怪不得人家生意做那麼大。”火箭上人又喊,“人過來坐上一起走吧,在這兒待著也沒球意思。剛好火箭上還有空位兒。”
大爺說,“那走,咱們坐火箭走,捎你們一程,我們回休斯頓,正好從上海過。”果然是真NASA啊,有沒有?我昏睡的女朋友這才在我肩上醒來,她騎在我的頭上,腿夾著我的兩腮垂落下來,我覺得自己後頸熱乎乎的,心潮也開始澎湃,她拍打我的後臀,說“老王,駕!駕!”
我四腳著地,一下子飛起來。“我們就要發財啦!”我女朋友尖細的南方普通話在這北方縣城上空久久迴盪。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似乎恰到好處。很快我們就和火箭並駕齊驅。地面上,我所有的親人都出來了,還有我的小兒子,他那麼亮,像一顆真正的星星。他們抬起頭,指指點點,我看到我媽還跳了一下,就這會兒功夫,我們眼看要到上海,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他們在說什麼,我已經永遠無法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