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暑假,當同學們都急著收拾行李回家的時候,我訂了一張去往瀋陽的車票。很多年了,都是如此。學校放假的時候,同學們都爭先恐後的回家了,而我卻不知道該去哪兒。對於其他人來說,假期是一種迫不及待的歸屬感,而對於我,假期卻是一種無措的茫然。
到達瀋陽的時候,是七月末了。我在姐姐那裡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便想出去找找有什麼兼職可做。兩個月呢,總不能一直閒著。恰好的是,姐姐工作所在的那個賓館需要招人,又知道我要找工作,便問我幹不幹,我欣喜的答應了。之後的兩個月裡面,我都在這家不大不小的賓館裡當收銀員。而我要寫的主人公,便是這家賓館裡的打掃房間的工人,桂姨。
桂姨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安靜的。終年的暗無天日讓她的皮膚超常的白皙,只是白皙的皮膚上長滿了雀斑,像是印證著歲月在她身上劃過的痕跡。一張瘦弱的臉,還有一雙呆滯而又微眯的眼睛。若是走在瀋陽冬天的大街上,她定是要被大風颳走了的。
我每天需要上十二小時的班,除了早中晚的擦地以外,便是輕鬆的坐在收銀臺收銀、登記。我記得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桂姨是一個不愛與別人說話的女人,總是默默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打掃房間、擦地、洗床單。洗衣房就在收銀臺裡面的樓梯間裡,每天我都用餘光看見她在裡面來來回回的搓洗。伴隨著洗衣機的嗡嗡聲,還有她打嗝,嘆氣,放盆子,擰水的聲音。
每天都有刺鼻的八四消毒液的味道從洗衣間飄出來,我是從小就聞不了這股味道的,所以每每她洗床單的時候,我總用手堵著鼻子。而她卻是很從容的,像平時在洗衣服一樣,若無其事的揉搓。經她手裡洗出來的床單,在陽光下都白的刺眼。
後來,在一次吃飯的時候,聽見她與做飯阿姨的談話。做飯的阿姨問她聞不聞的慣消毒液的味道,她說洗床單洗了六年了,早已失去味覺了,什麼也聞不到的。
平時我與桂姨之間的對話很少,只是有客人退房的時候,我便告訴她,她就去打掃。反而我與做飯的阿姨說話較多。開始的時候,我總以為桂姨是不好惹的,而做飯的阿姨是熱情洋溢的。因為吃飯的時候,阿姨總讓我多吃些菜,嫌我吃的太少,又對我特別的關心,和照顧。而桂姨對於我,卻總是一句話也沒有的。
做飯的阿姨是瀋陽人本地人,用我姐的話說,是個地道的瀋陽人。桂姨是來自瀋陽下面一個縣城的農村,衣著樸素,不愛說話。做飯的阿姨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大聲跟我們說話,東家長,李家短,跟誰都能聊兩句。
在我跟桂姨之間的緘默之下,兩個月很快過去了。我也由剛開始投入工作的熱情也變成了到後來漸漸的退卻。我想,幸好兩個月過去了,這是我人生裡的第一次靠著自己的雙手賺來的錢。
我走的那天是晚上,姐姐與老闆,做飯阿姨,都出來送我,只有桂姨照樣在洗衣房裡洗床單。後來在學校裡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能聞見記憶裡從不遠處飄過來的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也不自而然的想到終日蹲在我的餘光裡洗床單的桂姨。六年了,六年裡的每一天她都在起早貪黑的做著同樣的事情。我經常想起桂姨的那張默默無聞的臉龐,還有那雙呆滯的眼睛。
我真正知道桂姨是個熱心腸的女人,是2010年的寒假。和往常一樣,同學們都背上行囊回家了,我則又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我想自從父母離異之後,我便該習慣這樣的生活,無枝可依,抑或四下流離。
因為春運而沒有買到座位,硬是在火車上站了一夜。到賓館的時候實在是累的不行了,姐姐給我找了間空房讓我躺下睡了。第二天早晨我醒的很早,其實我是害怕老闆來了姐姐受到責怪,隨便把房間給我休息。我推開的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桂姨在對面的房間裡打掃衛生,我弱弱地喊了聲“桂姨”。
“你來了”,她溫和地說。
“嗯”。
“怎麼現在就起了,再睡一會兒,我先收拾別的房間。”
“不睡了,睡好了……”我受寵若驚地回答她。
這算是半年來我跟桂姨的第一次對話,讓我改變了以往對她的看法。
後來,姐姐告訴我,其實桂姨挺好的,只是不愛說話。而且姐姐還告訴我,做飯阿姨並不是我想的看到的那樣,讓我以後少與她說些話。
從那以後,我便發現了,事情真如姐姐說的那樣。做飯阿姨覺得自己是城裡的人,即使來給人家做飯也還是矜貴的,她與桂姨的談話裡都讓我聽出了她鄙夷的語氣。
“你們農村人用大鍋做米飯,好吃嗎?”有一回吃飯的時候做飯阿姨詢問桂姨。
桂姨笑著說“好吃的很,蒸出來的米飯,香噴噴的”她像是真的聞見了米飯的香味一樣,用力的吸了一大口鼻氣。
而我則在這個時候看到做飯阿姨撇著嘴的表情,“你說你們農村人是不是傻,先兌了一大鍋水,等米快熟的時候,又把米湯盛出來,真是不嫌費勁。”
桂姨則平靜的說“以前農村人吃不上飯,把多了的米湯盛出來分給大家喝,現在日子好了,但是這種做法都習慣了,改不了了。”
每次吃飯,就數桂姨吃得最乾淨。剩飯她總要吃,不讓倒掉,冷饅頭,坨掉的麵條等等。於是,每次做飯的阿姨都先問問桂姨吃不吃,再把剩的東西倒掉。桂姨每天消耗的體力多,所以吃得也很多,但是身上還是瘦瘦的一層皮,沒有一點贅肉。
我跟桂姨第一次交心的談話是那個冬天將要過去的時候。有一天桂姨告知我,如果有姓x的人來住,便讓我告訴她。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她找這個X先生有什麼事情,X先生是一箇中年男人,經常帶著他的鐵子(東北情人的叫法)來開房,有時候帶的是小姐。我便猜想,難道桂姨和這個X先生也有一腿,找他要錢是怎麼的。
後來我知道,我完完全全的想錯了。
那天下午,有個人打電話到前臺來,說是找桂姨。桂姨問我是誰,我說“不知道,是個男人。”
那個電話她接了很久,說了一些從前的往事。從她的口氣裡我聽出了,這個打電話的人是桂姨的初戀。他曾經可能有對不起桂姨的事情,如今知道桂姨在這裡工作,要見她一面。她一口否決了,說是那麼多年過去了,見了也沒有什麼意義。
就是那天下午,桂姨忙完手上的活兒,在我身邊坐下來,開始與我促膝長談起來。
她說她前段時間要我留心的那個人,是她初戀的朋友。她跟著她初戀好的時候,才十六歲,什麼都不懂。同初戀分分合合的好了三次,在跟桂姨同居之後,他們打算要結婚的時候,那個人卻撇下桂姨一個人跑了。
桂姨說那個時候還小,自己失了身,回家便瘋了。整天像個神經病一樣,特別的害怕。我問桂姨那人結婚了沒有,她說有孩子了,自己也有孩子了,這些事情都過去了,見也沒有用。
她還勸我以後找物件要慎重,找一個有責任的男人靠著。那個時候我覺得桂姨的愛情亦然很偉大,即使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一個終年在小賓館裡暗無天日的洗著床單的女工人。
桂姨有一個四歲的女兒,跟她長的很像,通透的白,精瘦。她的丈夫偶爾的會帶孩子來找桂姨,每在這個時候,我都能看見桂姨平日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喜色。當我看見她領著小女兒的手走出賓館的大門的時候,我覺得那一刻她是最幸福的。桂姨的丈夫也是瀋陽市的,她跟她丈夫還有孩子,跟著婆婆同住。聽做飯的阿姨說,桂姨與她婆婆的關係不是很好,而她的女兒也是不大喜歡桂姨的。
做飯的阿姨和桂姨住在同一個小區,桂姨在六樓,她在四樓。
據做飯阿姨說,桂姨的女兒之所以不喜歡桂姨,是因為嫌棄桂姨摳門,總不給她買好吃的。孩子喜歡婆婆,因為婆婆總帶著她買好吃好喝的。這些話是做飯的阿姨當著桂姨和我的面說的,當時桂姨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的把飯吃完,又去忙了。
那個時候我深刻的感覺到做飯的阿姨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典型的城裡人,一個典型的婦女,整天說三道四,口無遮攔。誰家發生了點什麼事情,她總是要拿出來說的,不但笑話人家,也看不起人家。總之她什麼都好的,兒子上了大學,自己退了休,每年拿著退休金保險金,家裡有房有業,是誰也比不上的。
有一次她把我惹急了。吃飯的時候她問我,“哎,你們南方人那邊吃不吃生的蔬菜水果?”我便問她指的哪些,她說“就是黃瓜,西紅柿一類的。”平時她說得那我都忍了。比如我來回坐車買車票的事情,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真的關心我,怕我累著,讓我買臥鋪,或者動車,免得遭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瞧不起我來回買座票。
還有每次說到我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她便嘖嘖的說,我上的學校不是好大學,她兒子當年上的才是名牌大學。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跟她一般見識,但我所不明白的是,作為一個活了大半輩子的“城裡”人,對於他人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嗎。我老家在安徽,淮河以北,不算南方人。主要是她說得這些話多帶有諷刺,現在大家生活水平都高了,還有吃不上瓜果蔬菜的嗎。雖然那一次我只是憤憤地回了她一句話,“我不是南方人”,但在心底,我下定決心是再也不要與她說話了。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和桂姨都在經受著做飯阿姨這樣的折磨。桂姨倒是很平靜,對於做飯阿姨說的一切都很坦然,而我,可能是太過年輕了吧,心中總是咽不下這樣的氣。
我每每向姐姐傾訴的時候,姐姐也只是為之一笑,她說,讓我別跟她見識,只會影響自己的情緒。我想自己是為了最初的眼光和判斷付出了代價,為了我的幼稚與無知付出了代價,從一開始便把尊重給了這樣的人,而這樣讓我尊重的人卻從一開始便把鄙夷賜予了我。
第一次看見桂姨哭,是我寒假值最後一輪夜班的時候。那天天還矇矇亮,桂姨便來了。來了之後她便躲在洗衣間裡,也不曾出來問我有沒有要打掃的房間。後來伴隨著洗衣機的嗡嗡聲,我聽見桂姨嚶嚶的抽泣聲。又過了一會兒的功夫,她從洗衣間出來了,問我有沒有要打掃的房間,我抬頭看見了她哭紅的雙眼。
在我回到學校的期間,我曾幾次聽到姐姐說到桂姨。她說桂姨與她越發的好了,下雪天的時候,總替她拖地,擦地。我知道桂姨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一定都是默默的,跟平時一樣,不作聲響。
2010年的暑假,我再見到桂姨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睛更往眼眶裡凹了,皺紋也比冬天的時候多了很多。她依舊面無表情的跟我打招呼,她說“你來了”。
這個時候我與她也有些熟悉了,她忙完手上的活兒的時候,便坐在我旁邊看報紙,看新送來的雜誌。有時候我發現她看的很投入,一看便是一個多小時,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有時候她也會跟我說幾句,她說“你看這個女學生多可憐,考了五百六十多分,填了志願表老師卻忘給交了,現在什麼學校也上不了了。”
我便附和她“是啊,能上個二本呢,這下可惜了。”
有時候她也會看些娛樂的報道,看完了,覺得有意思,便說給我聽。有些是我在網上也不曾知道的,她卻知道,這讓我有時候也會感到窘迫。
記得那時剛重新拍了《三國演義》。我白天坐著沒事,就看它。桂姨無聊的時候,也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老闆有時候也過來和我們一起看,我便和老闆討論起裡面的人物,事件。每每這時,桂姨總是要說“這些都是你們有知識的人看的,我是看不懂,也不曾知道的。”但她每天只要閒了還是跟我一起看,像是要增添自己的知識一樣。
每天我正在心裡高興著同桂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做飯阿姨總在準確的時間打斷我們。她做飯的時間規定是在中午的十二點,和晚上的六點,一個月兩天的休息日。每天她做好了飯便扯著大嗓門喊你去吃飯,你要是稍微遲了些,她總是不高興。這我也是後來聽姐姐說的,她告誡我,吃飯的時候,阿姨叫了,便去吃,阿姨是著急回家的。
之後每天,只要聽見她喊吃飯,我們不管是在做什麼幹什麼,全都馬上去廚房吃飯。
那天吃飯的時候,她有嘮叨起來,說到了桂姨。不知道怎麼,又說到了桂姨的女兒。說桂姨的女兒有潔癖,不讓桂姨碰,也不讓桂姨大聲的說話,否則就叫喚桂姨。
我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吃飯,心裡卻替桂姨暗暗不平。自己家的閨女,何時輪到你來數落了呢。就算桂姨和她的女兒之間再不和睦,也輪不到一個外人來指指點點的吧。
大概是八月初,桂姨和她的婆婆又吵架了。那天我值夜班,一直到晚上醒來才知道。聽她們說,桂姨要住在賓館了,和我們住在一起。說是跟婆婆吵架,被趕出來了。
晚上吃完飯的時候,就我和她兩個人在吧檯裡面坐著,我便問她為什麼會吵架。她說其實都是一點小事,鬧成這樣不值得。
聽她說,是因為孩子病了吃藥的事情,桂姨堅持要給孩子把藥吃完,一是嫌撇了浪費了,二是能把孩子的病去根。婆婆呢,見孩子好了,就是不讓給喂藥。桂姨就趁著她出去打麻將的空,把藥給孩子吃了。回來老太太知道了,便鬧起來了。一開始桂姨也沒說話,一直聽婆婆罵,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頂了嘴。結果婆婆鬧得更兇了,丈夫也打了她,婆婆讓她滾出這個家,這才住進了賓館。
我勸她,不要住在這裡,回家和丈夫婆婆好好說說,都是為了孩子好,不至於鬧成這樣。桂姨便向我訴起苦來,說這些年來自己受的欺負與委屈,只因為嫁了個城裡人。婆婆看自己什麼都不順眼,孩子也不讓帶,給孩子買的衣服也不讓桂姨洗,自己洗了就嫌棄桂姨懶。自己家裡來了親戚,住幾天都不行,過年的時候她媽來這住幾天也被她婆婆擠兌到賓館來了。
我問她,那孩子呢,她說自從孩子出生她就沒有帶過她,一直都在這裡工作,賺錢。她說到這些的時候,我看見她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只能靜靜的陪她坐著。
我想等她的女兒長大了,一定會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愛她尊敬她的。
還記得有一次,桂姨向我詢問上大學一年要花多少錢,她自己嘀咕著,說再過二十年自己的孩子就能上大學了,不知道學費能不能攢夠。我跟她說,還早呢,她說不早了,那個時候自己都要老了,賺不了錢了。
那天晚上我們還說到做飯的阿姨。因為做飯的阿姨,上一次桂姨回去跟自己的婆婆已經吵了一架,據說是做飯的阿姨從中挑撥,那一次桂姨就被攆出來,在賓館住了半個月,後來被丈夫找回去的。這一次,恐怕做飯的阿姨又要逞口舌之快了。桂姨說,“等晚上她看見我鋪床,也就知道了”。我安慰她說“別在意她說的,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於是桂姨跟我們住進了一個房間。之後一段時間的同住足以證明桂姨是個好女人。她把床搬進我們房間的那天,把四周的牆壁都用白紙糊上了,床單也是白色的,枕頭,被子都很整潔。還給我們房間裡的地板鋪上了地毯(其實是一塊舊了的窗簾,被她洗乾淨了鋪上的)。整個小屋突然煥然一新了,我高興的跟姐姐說,還是結了婚的女人會持家呀。
後來她不從倉庫裡搬來了一個不用的櫥櫃,自己做了根橫樑,把我們的衣服都掛了上去,屋子更顯得整潔乾淨了。她總是一天要擦兩遍地的,早晨起來的時候,便用刷子掃地,晚上睡之前也一樣。早晨起來早的話,便拿著掃帚在吧檯,走廊的犄角旮旯找雜碎的東西,或者頭髮。那個時候,我看著她忙碌的樣子,我從心底發覺她的確是一個好女人。
後來的每天晚上,她下了班,便出去找兼職。有一天她回來問我,批發一些襪子在夜市賣怎麼樣,我問她行情如何,她說就擺在那賣就行。有一天我去附近的大商場,看見有在招人,便回來叫她去。那天太陽特別的大,她放下手上的活兒就去了,然後又回來了,說不行,人家不要臨時工,而且她只能晚上下班的時候去做。
一眨眼,二十天要過去了,桂姨的丈夫也沒有來找她,孩子也沒有來找她。她每天依舊默不作聲的在洗衣房裡洗床單,依舊在廚房裡跟做飯阿姨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可是我想我明白而且發現了她內心的苦楚。經常在洗床單的時候,她不自覺的走神,有時候安靜的站在視窗發呆,這些我都看在眼裡。我想,晚上的時候,她是如何安睡的呢,她會想些什麼呢。
後來,我回北京上學去了。我走之前,桂姨已經找到了一份兼職,在一家人那裡打掃房間,一星期兩天。但是也不知道後來桂姨的丈夫有沒有來接她回去,還是她一直還在那間屋子裡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