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深度”,是因為它真的很專業。說“娛樂”,是因為它真的很逗比。先說說對這本書的閱讀感受。起初是抱著敬畏死亡的虔誠心態去看的,臉上、心裡都有些嚴肅。沒想到看了沒兩頁就笑得前仰後合。真的是笑暈在沙發上。然後就開始在各微信群、朋友圈不斷安利。這書寫得太有意思了,這個作者太逗了。她就像個一見如故的朋友,又特別會講八卦,把她從事的殯葬行業講得繪聲繪色,讓人恨不得想去參觀火葬場,又想穿越到CSI的犯罪現場跟演員們講:“你們演得好假,這才是真的!”
再說說作者凱特琳這個人。書帶著鮮明的作者特質,看文字的過程就是跟作者聊天的過程。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幽默姑娘,坦言自己大學學了中世紀曆史、畢業論文研究的是中世紀被燒死的女巫,所以很難找工作,所以才從眾多競爭者之中力挫群雄,到了西風火葬場燒屍體。
當然,這只是這本書裡眾多笑話中的一個,真正原因是她從小就對“死亡”這件事著迷。她回憶說,八歲的時候在百貨商場目睹過一場墜樓事件,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從高樓墜下,“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那個聲音構成了她童年時代的主旋律。她受到不小的打擊,甚至有過很多反常舉動——比如不斷把口水吐到自己的衣服上,以為這樣死神就不會把她帶走。
這塊心病用了好長時間才治癒,但她從此對“死亡”著迷。她渴望瞭解關於死亡的一切事,歷史,宗教,民俗,心理,現實政策等。她認為人們對死亡的態度直接影響著他們對生的態度,而“迴避死亡”是絕大多數人、民族選擇的態度。但是她透過多年的研究認為,客觀、樂觀地看待死亡,才能在有生之年更積極、更有意義。
帶著這種理想主義,凱特琳開始了自己的殯葬人生涯。這個女孩說,自己曾是個哥特風的擁躉,青春期幹得最多的事兒就是逃學、夜不歸宿然後跑到各種哥特風和性虐/戀物俱樂部。白天是穿校服的乖乖女,晚上就換上黑色乳膠長裙去SM俱樂部挨鞭子。她曾以為在火葬場工作就是把屍體丟進火化爐,然後翹著二郎腿吃草莓聽音樂,然而,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樣。
上班第一天就是給死去的老大爺刮鬍子。要溫柔,要順著皮膚肌理,不能刮出口子。還要給老太太做美容,用帶刺的眼貼保證雙眼緊閉,用特製的釘槍把死人張開的大嘴釘起來。還要動刀,將屍體裡的心臟起搏器剜出來,防止它的鋰電池在焚燒過程中爆炸。緊接著就要學習火化爐的使用,要記著先進腿再進胸要藉助胸部燃燒的溫度燒腿,燒完之後還要用特製的耙子把骨灰耙出來,然後將沒有燒盡的骨頭放到一個形狀類似電飯鍋的骨灰研磨機裡面磨碎,最後將細膩的骨灰交給親人。“再沒有心思吃草莓聽音樂了。”作者寫,“因為從頭到腳都是人類的骨灰,鼻腔深處有,耳朵後面有,哪兒都有。”
重口味的情節遠不止這些。如果你對《地下六尺》《屍研所》感興趣,這本書會帶來更刺激的感受。上門取屍體,處理腐屍和浮屍,給沒有臉的腦袋貼上臉,處理研究機構送來的胳膊腿,以及火化胎兒、嬰兒……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往火化爐運送屍體的傳送帶出現電路故障,間歇性的短路導致屍體走走停停。凱瑟琳獨自一人,毫不畏懼,快速助跑,飛身一躍,一下子把屍體連同紙箱撞進了火化爐。還有一次,火化爐內部的地板剛剛鋪了新的,凱特琳推了屍體進去焚燒,不料由於地板太平整,油脂全部流了出來。她和老闆只好一起拿容器一盒一盒接油脂,最後搞得她裙子上沾滿了人類脂肪,老闆還開玩笑說:“要不要送你乾洗券?”
需要重點指出的是,“重口味”遠遠不是這本書的寫作目的。正如作者在從業最初想的那樣,她想找到一種更科學的生死觀,開拓一項更樂觀的殯葬事業。在上述眾多重口味經歷中,每一次經歷都對應一次深度思考。經她處理的屍體,每一個背後都有故事,作為從業人員她不能感性地對屍體們過於憐憫(那樣她就不能每天燒夠足夠的屍體了),可是她又無法做到無動於衷。處理流浪漢的屍體,她會由此研究政府的相關法規以及歷史沿革,並試著探索這些人的內心世界。處理嬰兒的屍體,她會想到究竟該如何幫助那些痛失愛子的父母度過難關。火葬還是土葬,屍體是否要進行防腐,這些人類學上永恆的爭議作者都穿插到了文章中,結合古今中外的多種民俗一一講述。透過她的描述,讀者也可以窺探到美國殯葬產業的高度人性化。凱特琳是這個大產業中的一個小分子,卻花足了心思,在這個過程中修正著自己的生死觀,也試圖探尋更好的生死觀。
書中也有關於“家屬糾紛”的記錄。有些死者家屬從心底仇視殯葬服務人員,總覺得他們會對屍體做手腳,或者濫收費,故而在火葬場撒潑耍賴。此外,凱特琳本人收到的誤解、非議也很多。她甚至因虛無感一度想在紅樹林裡結束生命。她認定的靈魂伴侶、她勇敢表白的好朋友,接到她的情書之後,只留給她一句話:“別說了,我不能再見你。”她建立自己的網站,希望能客觀給大家講述殯葬的事情,也希望讓大家正確面對死亡這件事,但她收到很多人身攻擊,有的針對她的性別,更多則是對她將“死亡”作為公眾話題討論進行責難。凱特琳去殯葬學院接受了專業培訓,卻一直沒有得到殯葬業最大的專業協會“國際愛葬禮承辦人協會”的認可。這個女孩一直試圖安撫人心,卻一直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但就像她文章裡表現出來的那樣,不退縮,不畏懼。一個能夠正視死亡的人,能夠正視人生。
凱特琳說,在這麼多年的從業經歷中,她哭過一次。她還嘴硬地說“其實就是抽泣”。那次是焚燒叫莫林的五十多歲的癌症女患者。她的丈夫馬修癱瘓在輪椅上,一年之後也被推到了火葬場。根據馬修的遺願,有些東西要隨他一起火化。凱特琳檢查時發現,在那幾樣遺物中,有莫林的名牌。那是焚燒莫林時放在她骨灰中的。凱特琳想象著馬修在生命最後階段,將手插入妻子的骨灰,找出那枚名牌,貼在自己的臉上摩挲。凱特琳說:“雖然這麼說有些奇怪,但我感到萬分榮幸,自己就這樣步入了只屬於他們的最後一刻,見證了他們愛情故事的最後篇章。”人終有一死,惺惺相惜到最後一刻,即是最雋永的深情。
以前讀過日本作家青木心門的《納棺夫日記》和吉田太一的《遺物整理人看見的》,他們的故事跟凱特琳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是,他們採用了更細膩、更深沉的寫作方法。凱特琳是個樂觀的姑娘,即便從事著一項讓人聽起來毛骨悚然的行業,卻也樂在其中。她想的都是些“不靠譜”的事兒,比如把骨灰放到子彈裡射向天空,或者把死者的指紋鑲到水晶裡做成項鍊。她不斷重申自己的觀點:葬禮的意義不是提醒大家這個人死了,而是告訴我們有一種深沉的愛存在。看書時總覺得,如果自己的後事交給這個姑娘辦,一定能含笑九泉吧。讀完這本書,感覺有限的生命裡多了充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