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瓊瑤老阿姨的作品中,有一部小說叫做《六個夢》,講述了六個深深切切心心念念你情和我願的愛情故事,而她還有個系列叫做“梅花三弄”,這兩部作品所改編的電視劇,都曾深深地毒害過我的童年。到現在我還時常能回憶起,小時候電視機裡馬景濤和陳德容哭得死去活來,電視機前我媽哭得涕淚交加,而我用盡自己全部的智力,也搞不懂大家都在哭什麼的那個場景……吐槽完了瓊瑤阿姨,其實我想說的是,這一篇裡我們要講的故事,是和“六個夢”在名字上有些像的一篇唐傳奇——白行簡的《三夢記》(嗯,我的開篇總是這麼牽強)。那麼下面,我們就來看其中的第一個夢——
話說這人的夢吧,有一些是異於尋常的:有的是彼人夢中去過的地方,剛好此人也在那裡;有的是此人做過的事情,恰好被彼人夢見;還有的,是兩人夢通款曲,魂夢相依,大家彼此彼此。
武則天在位時,後來叱吒風雲的劉幽求,當時還只是個小小的朝邑縣尉。有一次他因公出差,深夜才回來,在走到離家還有十餘里的地方,發現路邊有一座寺院,裡面傳出來一陣陣的歡宴之聲。
劉幽求挺好奇,心想這夜店怎麼都開到荒郊野外的寺廟裡了,哼,男男女女的三更半夜,叭叭叭,叭叭卜嘞,他們現在的心情一定就在出軌的邊緣!
自己既然身為此地的官員,劉幽求覺得這種事情就算不管,好歹也要過問一下,我大唐雖然風氣開放,可也不能太過分了不是?碰巧寺院的圍牆又矮又破,正好可以看到裡面的情景,他便跑到牆根去附身窺視。果然,寺中有男女數十人雜坐,圍在一起說說笑笑,吃吃喝喝,杯盤美饌羅列。
見不是什麼淫亂大裸趴,劉幽求也就放心了,正打算回身要走,卻又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一看不要緊,看出事兒來了。
嘶……在參加宴會的人中,怎麼有一個正在跟人說笑的女人看起來那麼眼熟?好像天天都和她見面似的呢!
劉幽求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
媽了個蛋!我媳婦兒!那是我媳婦兒!我和我媳婦兒能不天天見面嗎!天天見面的我媳婦兒現在揹著我參加深夜大趴體!
驟感頭上綠光乍現的劉幽求,雖然心裡又驚又怒,可還是告訴自己要冷靜。這事兒真是有些蹊蹺了,想想妻子平日裡端莊賢淑,怎麼也不可能半夜跑來參加這種宴會,他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合理的解釋。
那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呢?
劉幽求又藉著月光仔細地觀察了一番,沒錯,那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言談舉止,和他的妻子完全無異。再次確認後,他看不下去了,心想一定要把這個當著他悶騷,背地裡明浪的娘兒們給抓回去。
於是,他大步向著寺院門口走去,打算一腳踹開寺門,來個好歹威風些地捉姦在“趴”,可蹬了一腳卻沒蹬開門,反而自己一屁股摔在地上。
劉幽求這個氣啊!
插門!你們還竟敢插門,插門是想要幹什麼!
氣急敗壞的劉幽求狼狽地爬起來,四下踅摸了一番,撿起塊瓦片攥在手中,他破口大罵,隔著矮牆朝那群還在嘻嘻哈哈的人們扔了過去——
“噹啷”一聲,瓦片正好擊中了席間用來洗手的盆子,水花翻飛,人群驚散,可離奇的是,隨著水花的濺落,席上那些美酒佳餚和嚇得四散的男女竟然也一同突然憑空消失了!
劉幽求大感驚駭,忙喊上自己的隨從,一同跳牆而入檢視,只見寺中的殿宇屋舍全空空蕩蕩的,寺門也緊閉如故,之前的那些人居然全都不知所蹤了。萬分驚訝的劉幽求此時才明白,並非是妻子不守規矩,而是他撞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遇到靈異事件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趕緊招呼上隨從,縱馬疾馳回家。
等驚魂未定的劉幽求回到家中時,他的妻子本來剛睡下不久,聽說他回來了,便起身寒暄閒聊。劉幽求正盤算著要不要把剛才自己撞倒的邪門兒事件告訴妻子,忽然聽到妻子笑著說:“喂,老公,你知道嗎?就在你回來之前,我剛做了個夢,夢裡我和數十個陌生人到一座寺裡遊玩,還在其中宴飲,大家聊得十分開心。然而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人從外面扔了塊瓦片進來,砸得席間杯盤狼藉,然後就把我給嚇醒了,你說這夢奇不奇怪?”
劉幽求聽了妻子的夢,恍然大悟,原來他剛才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闖入了妻子的夢中!於是,他也就把自己之前的所見所聞對妻子說了一遍……
這大概就是那種你夢中所到之處,我也剛好在那裡的夢。
【原文】
人之夢,異於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天后時,劉幽求為朝邑丞。嘗奉使,夜歸。未及家十餘里,適有佛堂院,路出其側。聞寺中歌笑歡洽。寺垣短缺,盡得睹其中。劉俯身窺之,見十數人,兒女雜坐,羅列盤饌,環繞之而共食。見其妻在坐中語笑。劉初愕然,不測其故久之。且思其不當至此,復不能捨之。又熟視容止言笑,無異。將就察之,寺門閉不得入。劉擲瓦擊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見。劉逾垣直入,與從者同視,殿廡皆無人,寺扃如故。劉訝益甚,遂馳歸。比至其家,妻方寢。聞劉至,乃敘寒暄訖,妻笑曰:“向夢中與數十人遊一寺,皆不相識,會食於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礫投之,杯盤狼籍,因而遂覺。”劉亦具陳其見。蓋所謂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說郛·卷四·三夢記》
說起夢,古往今來有關於它的故事可就太多了。見之於史的,有《左傳》裡的燕姬夢到蘭花,生下了鄭穆公姬蘭;有《史記》裡的劉媼夢到蛟龍,生下了漢高祖劉邦;有《新唐書》裡的李母夢到長庚星入懷,生下了謫仙人李白;見之於小說的,又有湯顯祖的“臨川四夢”,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夢狼》和《鳳陽士人》,曹雪芹的《紅樓夢》等等;而見之於如今影視的,更是有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今敏的《紅辣椒》,以及諾蘭的《盜夢空間》。不同人筆下的夢境有著不同的浪漫與瑰麗,而這篇《三夢記》中的“第一個夢”,卻是我覺得其中最令人感到奇詭和有趣的。
《聊齋志異》中的《鳳陽士人》,結構和這個故事十分相似,講的是鳳陽有個讀書人遠行,半載不歸,妻子日夜思念,忽有一日在夢中見到個曼妙女郎,說要帶她去見丈夫。兩人踏月而行,果然在路上遇到了歸來的讀書人。隨後三人來到女郎家小酌,沒想到讀書人席間喝多了,看上了眉眼風騷的女郎,竟然拋下妻子,和她到房裡去啪啪啪。妻子大怒離開,又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弟弟。弟弟聽了她的哭訴,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和她返回女郎家中,向正發出“哼哼哈嘿”的屋裡扔了塊石頭,壞了他們的好事。
不想,一擲之下,房中傳出女郎的聲音,說讀書人被石頭砸破了頭,好像死掉了。妻子大驚,埋怨弟弟害死了她的丈夫,弟弟又氣惱自己明明是幫姐姐出氣,而她此時竟然還偏袒丈夫,惱怒之下,就推了姐姐一把。
這一推,便將姐姐從夢境裡推回了現實之中。
第二天,遠行的讀書人回來了,不久,妻子的弟弟聽說姐夫歸家,也上門看望,三人言談間各自說及自己昨夜的夢,才發現,他們在那一晚,竟然都身處於同一個夢中,只是不知道那個大家都曾見過的妖豔女郎是什麼東西……
蒲松齡筆下的《鳳陽士人》,很可能是受到《三夢記》的影響才產生的,並且在情節上也比這“第一個夢”更加曲折離奇,似乎更好看些。但我卻總覺得蒲松齡的構思雖然精緻巧妙,可卻拉來了一個頗具幽冥之力的“女郎”,將三人攢進了那個與現實世界沒有太大關係的夢中,反倒不如白行簡這個分不清是夢是醒的故事更加富於意趣。
大概從兩千多年前,莊子大夢初醒,總結出那句“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後,夢境與現實世界就常常被人們不自覺地二元對立起來,就像佛教的彼岸淨土與紅塵苦海、柏拉圖的理念世界與現實世界一樣,存在著清晰的分野。儘管後世仍然可以日月入懷、飛熊入夢,可蝴蝶的“花底”最終對你我的“人間世”也只能產生些微不足道的影響。至少,在故事思維下常是如此。
但劉幽求的這個故事則不同,此間的丈夫闖入了此間妻子彼岸的夢中,夢境與現實彷彿扭曲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白行簡像千年之後弗洛伊德透過解析夢的產生和造夢機制所實現的那樣,打通了夢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蟲洞,為人們描摹了一個看似有悖又看似真實的花底人間世。
記得以前有一部風靡一時的古龍武俠劇《武林外史》,主題曲中有這樣一句歌詞——“蝶兒闖入我夢,我在蝶夢之中”,如今覺得它與這“第一個夢”真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