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遼寧瀋陽人也。父國任,初為軍中樂手,後為警吏,擅絲絃。
朗三歲,從瀋陽音樂學院教授朱亞芬習鋼琴,有天才,未幾拔粹於鄉里,屢獲獎。七歲,亞芬薦朗於京師,應試於中央音樂學院附屬小學,國任遂退職,攜朗入京,專朗之學也。
國任父子在京,賃陋舍居,曠然無所依。國任以敝車載朗,求學於亞芬所薦琴師,惟月取其妻所寄薄資以繼。國任謂朗有材力,可得其師青眼。其師聞朗所奏,面如冰霜,貌甚不耐。既無一善語,每朗畢一曲,惟曰聊可而已。朗乃大餒。既出,朗望霾天語國任曰:“我不喜她。”
國任喝之曰:“爾無需好惡,惟聽其話便可!”
朗遂倍力習琴,以媚其師,而終無所得。師惟日沮朗,或非其律,或怪其節,或謂其奏如自裁之匹夫,或雲其聲如泥腿之鄉農。一日,訓朗曰“爾奏如白水,瞭然無味。當如可樂方可。”時可口可樂方風靡海內,故其師有此譬喻。朗詢曰:“鄙何奏法,乃如可樂?”師復之曰:“時已到,我下課矣。”
夏去冬來,天氣漸肅。朗居苦寒,而無餘資備暖。朗乃裹層衣練琴,常至宵分。以練琴能暖指而床寒不得眠故也。國任常先以身暖褥,待其稍溫,朗乃能寢也。
久之,朗漸稔深曲,如舒伯特,柴科夫斯基作者。琴師亦無所動,惟曰:“尚有所失。”及問何處有失,亦不解之。
一日,風沙蔽日,雷雨隨來。國任父子冒雨泥至琴師處。至,衣服汙藉,人冷如敗葉。國任謂琴師曰:“教授,待我二人衣服稍幹,朗朗可隨先生習琴乎?”
師復曰:“無此必要矣。”
國任驚問何故,師徐謂曰:“我意不再教爾子也。”
國任曰:“我兒有此天才,何至如此,我實不明。”
師復曰:“琴童父母皆謂子女有異才,其實多非。郎國任,爾子與天才差之遠矣,亦無入音樂學院之能。我恐其不可救藥也。”
國任爭之曰:“朗數得賽事,名於瀋陽。”
師曰:“瀋陽京師乎?”
國任大慟,復請曰:“萬望三思。我一家孤注於小子之才矣。我棄家舍業,來就異鄉,鼠棲敝戶,惟求先生能教習小子而已!”
師曰:“無復多言,我意已決矣。”
國任父子旋出。朗坐國任背後,抱國任大哭以歸。及之下所,朗見國任雨淚沙泥交集臉上,父子相對,皆如崩毀。
明日,天未明,國任即催朗練琴。謂每日學前學後,更各多練一小時琴。朗意已懶,而國任強之曰:“爾必要如生不過明日般練琴,爾務必練至盡人聞爾琴聲,無可由拒之。爾必第一,永遠第一方可。”
適當日校中事雜,朗晚歸。國任見朗,嘶吼怒罵,聲如豺狼,曰:“爾去何處?爾誤一時辰練琴。爾自毀人生,爾亦毀我們人生!爾無由以活!人皆知爾未考上,人皆知爾師棄爾。死為惟一之途矣!我為爾拋家舍業,自棄人生。爾母為爾奔波勞碌,衣食不濟。皆指望爾有所成,爾為師所棄,還不努力。不如一死。都得解脫。爾先死,我隨爾死!”於是握藥瓶,強朗仰藥。
朗逃陽臺上,國任隨至,又強朗跳樓。朗乃抗,以雙手搗牆。意欲自殘。
國任大怖,擁兒以泣,復委屈哀求,吻其手臉。喃喃自辯,不知所以。
朗哭謂曰:“我恨你,我恨鋼琴。若非鋼琴,萬事皆無。鋼琴使你發瘋,鋼琴教你殺我。我再不會練琴。我活在世,不再練琴。”
時朗十歲,便生出離之心,每夜帶淚入夢。國任時或委婉勸其習琴,謂久不練,則日疏技懶,而朗亦不啟鍵也,
一日,朗適市中買瓜,與瓜販韓二叔相熟,乃盡吐其事。二叔曰:“既能使父母如此傾注,則爾琴技必絕,爾父母亦以為爾有冠軍之能也。”復贈其瓜。比歸,朗復與國任語矣。
朗意欲復練琴,詢之二叔。二叔曰:“聽自便。爾與父負氣,不可與鋼琴負氣。鋼琴未傷爾,而爾亦非愛琴事耶?”朗乃復練琴,而不使父知。
未幾,朱亞芬自沈來京,朗見之,擁泣哽咽。復問亞芬曰:“我有無才華?”亞芬堅之,復引新師,乃趙屏國教授,亦京中名家。屏國甚寬便,謂演奏之時,重在放鬆。而朗亦漸有所得。當時酷暑,朗每練琴,國任以涼水盆置朗足下以消暑,復以書冊為扇,為朗扇風,數時辰不歇。及復苦寒,則解大衣為朗禦寒,揉其指以暖。故於三萬人中奪頭籌,入中央音樂學院。
又四年,入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業師格拉夫曼雖為院長,時與同列者,皆全球菁英。朗雖中國翹楚,不特顯也。時艾森巴赫聽選後學,所見皆不過數分鐘而已。朗於別室奏勃拉姆斯琴曲,艾森巴赫循聲以聽,勃拉姆斯之作向艱深,能全其譜尚不易,遑論審思詳辨,意解神會。而朗特得之。艾森巴赫聽之移時,駐步入神,數十份不動也。既視朗少年,意屬矣。
國朝五十年,艾森巴赫領芝加哥交響團於拉維尼亞音樂節奏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時琴師安德魯?瓦茲忽染疾,不能視場,艾森巴赫遂舉朗朗以代。臨奏,艾森巴赫特推朗朗於眾人。及其彈奏,技驚全場。此一樂會,聽者美之,布報宣之,朗遂聲名驟起。天下皆知朗朗也。
自茲至今,朗朗已為鋼琴巨擘矣。日猶練琴數時。其所奏急緩繁複,沉思辨審,皆在精善中,寰宇皆美其藝。技華於道,朗之謂也。
而自朗出,國中有異材,志於此業者。與朗年齒相近者,皆為朗所限,不得彰其名而競其位。此非朗特阻之,實其業使然也。百業各異,或業者眾而逐升者亦眾,如務商事法者;或業者寡而競者亦寡,如核能基因者;或從之者眾而世間實無需多為翹楚者,此鋼琴圍棋是也。一人出為國手,自領榮耀,錦上添花之事,層出代有。而命差絲毫,則參商兩別。故朗朗出,張昊晨、孫穎迪、宋思衡之輩叨陪而已。王羽佳近年漸起,雖其能為本,亦以與朗朗年齒稍遠,男女有別所致也。而王羽佳能斐名寰宇,陳薩僅國中人論之,亦如朗朗之況也。
論曰:
昔莫扎特以童稚隨其父巡遊列邦,鬻技諸侯,數百年間,樂事略同也。朗朗,固戮力得償者,其父亦共富貴矣。一人之成,耀若長星,千萬群群,波逐景從,以為循其跡,因其事,盡力強志,則成功如唾手探囊。豈不知此事伏屍百萬,尚不得一人也。
朗朗父子際遇,亦誠可慨。其失在遇師,得亦在師。雖朗特有天才,時命際遇,此可孰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