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沒有這麼丟三落四過,去年6月,開羅經多哈轉機到上海的兩趟航班上,分別丟了一本馬哈福茲的書、一張很重要的照片、一條很喜歡的圍巾。
這種失魂落魄或許有著冥冥之中的心電感應,直到下飛機後司機接上我,才得知昨天爺爺就已經去世的訊息。本以為正在奔赴的目的地是醫院,卻變成了殯儀館。
然而所有的變故來臨前都是這樣平靜、安詳,只有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徵兆顯露出來,病痛和死亡,像漸漸沒入沙中的海水,無聲無息。僅僅一個多星期前,還說只是有點發燒,然後住院,發現癌細胞擴散,醫生最初說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吧,還有二三個月時間。等我飛到,剛剛差了一天,也正是這一天之差,還能在靈堂裡見到最後一面。
坐了14個小時的飛機,回家放掉行李後換了身素淨的衣服,馬上就去殯儀館,那是最後一晚的守夜。
幸運如我,到這個年紀第一次經歷親人的離世,那感覺像一記沉悶的大鼓,不間斷地打在身上,失真、沒有實感,走進靈堂的後面,一圈白菊花圍著一座透明冰櫃,爺爺穿著一身藍色綢布衣服,帶著同色的帽子,嘴巴被蓋上了毛巾,相貌幾乎沒有變化,就像睡著了一樣。姑姑跟我訴說爺爺意識還清醒時的場景,知道我已經買好機票馬上飛回來時,鼓足氣力說了句,早就想你回來了。直到最後,我還是缺席了。
幾年前在廣州實習的時候做過一個關於存屍難處理的報道,去過省內大大小小好幾間殯儀館,坐過館長開的運屍車,只覺得後面陣陣陰風吹進脖子,冷得人打顫。守夜那天晚上,暴雨之後突然降溫,我和媽媽都只穿了短袖、凍得渾身發抖,這一夜不能離開,得在持續的寒冷中等到清晨6點。我坐下來,緊緊抱著一杯熱茶取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示人,遇到許久未見的親戚,能抱以一個寒暄的微笑麼?
漸漸,在我到場的一陣大悲拗過後,大家開始討論起葬禮的種種事項,對爸爸和姑姑來說,操辦葬禮都是新手,許多規矩不懂,又被親戚們七嘴八舌,還有號稱信基督的奶奶提各種反對意見,哪有時間去沉浸在悲痛中。
我也被分配到一個任務,拆親朋好友送來的奠儀,數錢記賬。白紙包著的奠儀按數字排序,用牛皮筋紮成一捆一捆。這裡的規矩是錢數必須成單,比如501、701這樣的數字,1000也是可以的,於是光硬幣都拆出來厚厚一袋。
白色的紙堆和紅色的人民幣,再加上第二天豆腐飯出席的人數,這就是一個人到最後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了。
半夜,會有三位師傅過來做火化前的最後包紮,長輩們緊鑼密鼓地討論起給師傅的紅包問題。原來現在不僅是幼兒園入園要塞紅包、上學要給老師送禮、做手術要給醫生紅包,連搬運屍體也是要小費的,而且明目張膽開口要,不給,那就不搬,拽得很。何況一般遇到這種事,誰還有心情來討價還價,還不是要多少給多少。
商議的結果是,不等對方開口,先把紅包準備好,一個人100元加兩包煙,姑姑的解釋是,萬一先不給,對方開口要200元,那不是更虧了,反正包好了人家也看不見裡面多少。
也對。另一位年紀稍大的舅舅點頭稱是,這個價錢在情理之中。
12點還沒到,三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過來了,吊兒郎當的樣子,叔叔給他們一人發了一支菸,三人直接點上了,開始坐下來悠哉悠哉地抽,把整個靈堂搞得烏煙瘴氣。我已經氣得快想出口罵他們了,姑姑順勢塞上紅包和煙,那幾人差不多抽完,往地上一扔一踩,領頭那個胖大叔終於開口了,“大家排排好,準備上香拜一拜,繞著故去的老人走一圈”,另兩位已經開啟冷櫃的蓋子。我們長孫一家先拜,然後是姑姑一家。
胖大叔又發話了,“轉完了小輩站成一排,長輩拜的時候要朝他們鞠躬啊,這些規矩你們怎麼都不懂的啦。”我們六個趕緊站好了,慌慌忙忙地鞠躬。完了之後,要兒子和女婿兩個人,兒子抱頭,女婿抱腳,一二三,把遺體從冷櫃裡抬到包紮臺上,四位親戚在房間四個角舉著蠟燭,在人身上又上下裹上三層棉被,開始用綵帶包紮。
這時候我又被分到一個重要任務,打算盤。據說爺爺81歲去世,這個歲數對子女來說不吉利,要怎麼破呢?
有辦法,要買一個算盤,包紮的時候由長孫在旁邊打,第二天早上再把這個算盤摔碎,必須一次摔碎,才能破解。其實大家心裡都不信,但是這種場合被這麼說了,也不好不執行。
我出生在計算器的年代,誰知道怎麼打算盤啊。胖大叔當場教我,“從1打到100,不能打錯啊,打錯就要重打三遍。”真是,你以為是小學老師罰抄寫錯題三遍麼。幸好媽媽還懂一點算盤,我的學習能力也不錯,胖大叔手在包紮、眼睛還時不時盯著我有沒有打錯。
悲傷的時候被這麼一指揮,情緒就混亂了,悲痛的表情跟拼命把事務性工作完成的心情夾雜在一起,我當時的臉一定緊張得都要肌肉抽搐了。
總算安全打到100,只是媽媽在文具店買到的是新式鋁合金算盤,這種快被淘汰的玩意,上哪去淘以前的木頭算盤嘛。
那麼問題又來了,這副看上去質量好又極其牢固的算盤,能一把被摔碎麼?於是大家開動腦筋,表弟去車裡取來起子和螺絲刀,準備稍微拆卸一下,但又不能完全拆掉,要弄成剛剛好能摔碎的狀態,埋頭苦幹起來,真是比登天還難。
漫長的守夜時光,因為這樣那樣必須商量和做的瑣事,氣氛也變得舒緩一點。大家也不可能分分鐘都在悲痛欲絕,畢竟是80歲朝上的老年人,我給大家分了點中東帶回來的椰棗,聊聊那個對親戚們來說奇幻的世界。最後,吃了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奶奶那邊幾位年長的親戚熬不住,上樓躺著休息。
殯儀館的夜晚並沒有想象的陰森,隔壁一家故去的老太太是基督教徒,貼著大大的十字架,聽說來了上百號教友的鼓號隊吹奏,浩浩蕩蕩。另外也有兩家,親戚朋友磕著瓜子聊天。
對現在分隔各地的家庭來說,紅事白事,也是親友相聚的一個機會。對於無可挽回的逝去,聚在一起聊聊各自對於逝者的過去,更讓人感懷。
凌晨3點凍得不行,和媽媽跑到車裡去,開暖空調取暖。爸爸果然不放心,馬上跑過來看我們。這才聽說了又一樁悲劇,姑姑同事的兒子才19歲,有一天開車回家後坐在車子裡沒上樓,等爸媽第二天發現時,已經死在車裡了,人都僵硬了,只能推測是被悶死的。只不過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卻覺得心狠狠地一揪。儘管已經到了能夠接受生老病死之無奈的年紀,對於突然襲來的無常,反而害怕,或許是因為身邊有著唾手可得的幸福,才更恐懼了。
爸爸說,他最悲傷的時刻,是那幾位和爺爺一起在鎮政府工作過幾十年的老同事來弔唁,眼淚到此時才一串串掉下來。
老年人參加老年人的葬禮,真是最難過的,看見那條宿命的路就在不遠處,曾跟自己在同一年代擁有回憶的人一個個走了,記憶的載體都消失了,記憶也彷彿不存在了。
坐漫長的飛機折騰回來,又馬上跑來守夜,將近兩天兩夜沒睡,困倒是不困,只是眼睛痠痛無比,加上飢寒交迫,感覺虛弱到極點。面對來吃豆腐飯的人聲鼎沸,只覺得那些聲音都離我好遠,如行屍走肉般跟著以茶代酒敬了一圈。因為一直在外面東奔西走,很少回來參與酒席聚會,很多面孔只覺得隱約有印象,一聊起,原來十多年沒碰到了。
親戚什麼的,本來對彼此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人,而重要的人,是不會忍受這麼久未見的。
陸陸續續地睡了一個下午、半個晚上、一個上午等等,調整了時差,眼睛也恢復到不痠痛的狀態,腿有力氣了,人也有了精神。
這時,悲傷才一點點醒過來,連同被補回來的體力和睡眠一起。想起小時候爺爺給我餵飯,只要指著小人書上的一隻碗,說“看,大碗!”我就馬上吃下去了;有一年年夜飯,爺爺不小心用高壓鍋把甲魚壓過頭了,燒得稀巴爛,反而大受歡迎,我和表弟兩人吃了精光,這件事成了他做菜史上最驕傲的一筆;我上幼兒園時總是遲到,學校會發一張黃牌子,那時爺爺就領我過去,跟傳達室老頭子說說好話,幫我要一張綠牌子。
以前小鎮上他們的老房子有個小院子,養雞。雞蛋和雞肉都自給自足,新年到了還會生個煤爐子,炸點爆魚啊蝦片啊,我和表弟就把一堆奇奇怪怪的諸如雞毛之類放到炭上燒,弄得滿屋子臭味。
自從上初中離家後,提前進入了每年過年過節才回來看看他們的模式。爺爺和奶奶都不愛熱鬧,二個人生活慣了,極其有規律,晚上只看某一個電視臺,只因為他家的電視劇到8點結束,不管什麼電視劇都看,因為必須在9點前睡覺。偶爾在爺爺家睡,最痛苦的是早睡早起,大清早4點,雞都還沒鳴,爺爺就要起床去公園早鍛鍊,然後小菜場買菜,興致大發的時候我也掙扎著起來,但記憶中,不過兩三晚光景,他們是那種寧可兒孫別來住也要保持自己節奏的人,其實這一點微微的隔膜,恰恰也是我喜歡的。
最冷清的是被剩下來的那一個。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被命運的線牽到一起,共度了五十多年光陰,相比兒子女兒,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到頭來才是最不可或缺的親人。
這些年裡面,曾被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阻隔、為了去大城市治病只能把年幼的孩子寄放在親戚家。他們兩人都是被原本家庭送走的“多餘的孩子”,被冠上了養父母的姓,可能是命運相似吧。然而那麼長的人生中,卻只有過一次心血來潮的旅行。
聽說是爸爸才幾歲的時候,爺爺跟奶奶突然想起來要去附近一個叫“善卷洞”的地方,背上了一袋炒米粉,一壺熱水就出發了,就像現在說的,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那個年代裡,唯一的一次小小衝動,後來聽說的時候,竟覺得有一點點浪漫。
想到這裡,忍不住想要給遠方的愛人發一條資訊。
最近看的日劇《家族的形式》也正好到了父親去世的時候,曾經劍拔弩張的、誓死捍衛的,都到了某一個點菸消雲散。
大概我們都是要這樣來經歷人生百態。所有事情以另一種面目,終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