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直到看到那隻麻雀之前,這本來只是一個異常平靜的下午。太陽很好,我和幾個朋友坐在門前簷廊的臺階上聊天。我平日常常餵養的一隻叫湯姆的野貓,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腳旁曬暖。院子裡不時飛來斑鳩、麻雀、喜鵲之類的小鳥,落到地上撿幾粒剩飯,或是在草坪上啄食草籽。一切和平安寧。

豆瓣一刻: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所以當那隻小小的、勇敢的麻雀遊弋到離我僅有大約兩米的身後覓食時,我們根本不以為意。事情是在湯姆也發現了那隻鳥之後才變得有趣起來的。這個剛才還慵懶得連眼皮都不願抬的傢伙,像是被陡然出現的麻雀摁到了某個開關似的,一下就從「省電」模式切換到了「狩獵」模式——翻身、起立,四足微弓,沉低腰身,竭力使自己隱蔽在臺階平面之下,以近乎匍匐的姿態迅即穿過我的腳彎,沿著二級臺階接近那鳥,所有的動作都精確詮釋了什麼才是正宗的「貓腰」。每前進幾步,它便要探出眼睛以上的小半邊腦袋,不住判斷自己與小鳥的相對位置,直到選定了一個離麻雀足夠近,但又不至於近到讓後者感受到威脅的地點之後,便蹲伏在那。目睹湯姆這一連串煞有介事的舉動,我不由有些迷惑:你這呆貨,嚇一嚇它也就罷了,不會真在幻想能抓住那隻比兔子還機靈的小東西吧?開,開什麼玩笑!可是湯姆真的就此潛伏當地,入定一般,雙眼釘子似的盯著那鳥,不動聲色地聽著後者的喙尖間或敲擊水泥地面的篤篤聲,完全罔顧我等圍觀群眾的存在。我這才明白,它沒在開玩笑。


  麻雀一直在吃。大概真的很餓。它當然也注意到了近在咫尺的我和湯姆,所以它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它讓自己面朝我們以及整個院子,每啄食一粒米飯,都會在幾乎同時猛地抬頭,一邊吞嚥,一邊一卡一頓地四下轉動小腦袋,掃視周遭環境,以便在第一時間察覺異常,逃離危險。從我的角度看,它們之間這兩米左右的距離,已經足夠讓那隻看上去無比靈敏、機警的小鳥在湯姆企圖撲上去的那一刻從容振翅起飛,繼而嘲笑後者的無能。湯姆顯然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如果這種距離、這種對峙方式沒有改變,無論它的速度有多快,都根本不可能接近獵物。這是真正的咫尺天涯。所以湯姆一直沒動。它在等待。

豆瓣一刻: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我好奇的是它究竟在等待一個怎樣的時機。現在有必要將我們的位置交代得更清楚一些了。我和湯姆所在的地方,是在兩排呈「T」字形佈置的房子相交處,左側。這兩排房子並不相連,因此,沿著縱向房子的簷廊往上走到盡頭,還能右拐到橫向的簷(走)廊。於是這裡便有了一個拐角。為了行走方便,縱橫簷廊的相連之處,設計者將臺階向外延展形成一個小小的扇形平臺,那個拐角差不多算是扇形的圓心所在。我和湯姆便是呆在扇形邊緣的臺階上,略近縱向簷廊。而麻雀則在扇形中央,背向拐角,面朝我們。它眼前的飯粒已經所剩無幾。我想,湯姆應該是在等待鳥兒轉身尋找其他食物的那個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麻雀面前終於再沒有了可吃的東西。它沒有立刻轉身,卻也沒有就此飛走,而是抬起了頭,望向湯姆。獵物與獵手便這樣凝神相對。鳥兒身處安全距離之外,像是隨時打算一走了之;貓呢,也彷彿隨時準備撲上去大快朵頤。場面看起來劍拔弩張,結果卻是誰都沒有動。它們就像兩位絕世高手,在進退之間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彼此微妙的平衡,隱而不發,只待對手先行出招那一刻露出細小然而致命的破綻。一時淵渟嶽峙,四下悄然,只有和風幾縷,偶爾拂過它們的毛髮。我們也大氣不出,還用手勢阻止了幾位本要近前的路人。

  先動的是麻雀,大概,大概是它比較餓。它果然跳轉過身,作勢要往簷廊深處去。這一剎那,我竟然有點兒熱血湧頭的感覺,內心在不住吶喊:「上啊,湯姆!上啊,傻瓜!此時不搏,更待幾時?!」我,我恨不能自己撲上前去。可是湯姆仍在原地。它沒有挪動,只是兩個後爪一直在交替著輕輕按地,喉嚨發出低沉的狗一樣的狺狺聲,像一隻馬上就要燒開的水壺。就在我大失所望之際,剛轉過身的麻雀卻又很快跳轉回來,側過腦袋,黑亮如豆的小眼再一次打量我們。這個狡猾的東西!湯姆是對的。那鳥怎麼會不曉得將自己的後背暴露給敵人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呢?它轉身試探的那一刻,湯姆一定比我更想衝過去。它的肢體語言與低沉的狺狺聲表明,嗜血的本能正在鼓勵它這麼做。可是它並沒有盲從自己的本能,貿然行事,而是選擇壓抑內心翻滾的衝動,強迫自己繼續等待。凌厲的撲殺需要最大限度釋放獸性,而漫長的等待卻要求極度剋制。這是真正的天人交戰。湯姆之所以能在那隻麻雀每一轉身都像是要揚長而去的時候,依然凝立當場,不為所動,一定是,一定是因為它曾經歷過太多次煎熬的等待與徒勞的嘗試,一定是因為曾有太多小鳥在它眼前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一定是因為它由此明白,只會有一次機會,必須是最好的機會。


  麻雀又重複了幾次同樣的轉身與掃視,在小小的平臺上不厭其煩地前後跳躍。每次或虛或實的試探之後,它都會離拐角更近一些,因為橫向的簷廊還有更多食物。它比誰都明白此間的兇險,但凡感受到哪怕是一丁點兒威脅,它都一定要不顧一切地遠走高飛。值得慶幸的是,那隻該死的貓始終呆在原地。這麼遠的距離(而且在越來越遠),如此開闊的空間,足夠它在湯姆啟動攻勢的時候逃開。還沒吃飽的麻雀,在離開扇形平臺,打算轉過牆角之前,最後回望了兩眼,終於放心地走向牆角,走向死亡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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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它的小腦袋剛剛探過牆角,身子還留在牆角這一邊的電光火石間,湯姆箭一般地射了出去。蹬踏,伸展,騰躍,抓地,滑行,出爪。即使我用了慢動作,與之前的漫長守候相比,這驚鴻一擊仍然顯得太過短促,短促得我們與那隻小鳥一樣,根本來不及反應,只來得及聽見湯姆跑過牆角後抓地漂移時爪子與水泥地面間的摩擦聲,然後便看見它叼著幾秒之前還活蹦亂跳的爪下亡魂,踱出牆角,淡定離開。一擊成功的那一刻,我們所有人,包括那幾位被攔下來的路人,都情不自禁地彈了起來,為親見這充滿機心與堅忍的難得一幕振臂歡呼,像是支援的球隊在最後一分鐘攻入制勝一球驚天逆轉,像是聽到電視裡揭曉的最後一位中獎號碼竟然與手中的彩票完全一樣,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這就是湯姆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是那種只有真正遇上時你才會明白它確實值得長久守候的最好的機會,稍縱即逝的機會:在麻雀拐過牆角之前,它始終還能以餘光留意身後的動靜;拐過牆角之後,它也一定會迅速回身,拉開身前的防禦空間,留夠逃生距離。只有在它的腦袋堪堪探過牆角、將過未過的那毫秒之間,牆體為湯姆製造了絕對的盲區,後者才有可能完成這次歎為觀止的閃電攻擊。這是超乎速度與力量之外的智巧的勝利。

  湯姆才不在乎我們的後見之明。它在乎的僅僅是嘴裡的午餐。它牢牢地叼著自己的戰利品,一邊緩步離開現場,一邊四下警惕張望,唯恐不懷好意的同類覬覦,竟敢前來奪食。當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湯姆已經又癱在臺階上,心不在焉地舔舐毛皮,嘴角沒有一絲血跡,看上去純良而又無害。不遠的草坪上,有一隻麻雀輕巧飛落,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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