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開始,美國禁止包括伊拉克在內的諸多穆斯林國家難民和移民入境,讓我想起了幾年前交往過的伊拉克男友。
我們在YMCA相識,當時,他正拿著難民檔案在向工作人員諮詢問題。相識之後,我透過他了解了很多中東生活的細節。
他是中東的心臟科專家,本來在美國密歇根州某醫療機構獲得一個工作offer,從卡達出發,興沖沖去美國就職,結果被美國海關攔了下來,理由是根據記錄,他本人就在美國國內,所以不能讓他入境。這麼會出現這樣的烏龍?原來,他以前去過美國,出境時上繳了I-94卡,按慣例,美國海關會根據I-94卡確認當事人已經出境,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他的出境沒有被記錄下來,雖然很可能是某個工作人員丟了他的I-94卡,或者忘了登記,但海關不會去徹查自己的錯誤,而是簡單粗暴地把他轟走了。一個伊拉克人,在美國海關就像孫子一樣沒地位,趕走他如同趕走一隻蒼蠅,不過對於蒼蠅來說,卻是一生的重大挫折,甚至可能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他是途徑加拿大轉機美國的,美國拒絕他入境,於是就滯留在加拿大了,只好申請加拿大難民身份,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難民身份還沒有獲批,頗為焦慮。
他又是怎麼淪為難民的呢?說來話長。
他從小在伊拉克長大,在薩達姆的統治下,過著雖然不算幸福,但至少穩定的生活,用他的話說,“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就是巴格達。”
他是阿拉伯人,信仰的卻是天主教,歧視是有的,不過沒受到嚴重的迫害,他跟很多穆斯林是朋友,還瞞著父親,偷偷跑去清真寺玩耍。信仰不是他選擇的,是家族的傳統,他們這個家族世代信仰天主教,沒什麼道理可見,反正父母信什麼,他就跟著信什麼,大多數伊拉克人都是這樣(後來,我又認識了另一個伊拉克人,居然也是天主教徒)。
他父母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全家住一幢house。父親是自由派知識分子,文科畢業,某報刊(或雜誌)的主編,在薩達姆的統治下,言論不夠自由,有點憤憤不平,勸孩子們改學理工科,他大哥學機械,二哥和他本人都學醫,妹妹學藥劑師,一家子都是專業人士。
91年海灣戰爭爆發,他們的太平日子到頭了。真正的苦難來自西方國家的轟炸和隨後的經濟制裁。很多平民被炸死了。他跟我講過一件事,有一天他母親和其他女人在門口聊天,突然有人跑來說某某房子被轟炸了,其中一個女人倒地大哭,她一家七口都在那幢房子裡。
西方的經濟制裁引發了經濟危機,伊拉克平民全都陷入了貧困。母親在院子裡養雞補充食品,他和妹妹當時已經在醫院工作,月工資由於通貨膨脹只值三四個美元,全家餓得半死不活,他和妹妹只靠醫院中午的一頓免費餐維持生活。日子漸漸過不下去了,家人一商量,想辦法逃吧,能逃一個算一個。於是就這樣,兄弟姊妹透過各種渠道,陸陸續續逃出了伊拉克。
喪失了家園,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這時父親已經病逝,他和母親逃到了卡達,他在當地醫院就職,卡達歧視外籍醫生,同樣水平的專家,他的工資只有本地醫生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記不清了),但畢竟是醫生,這份工資足以他養活自己和他母親(後來還有妹妹),還能存錢。他兩個哥哥一個去了加拿大,一個去了美國。卡達非常歧視外籍人,本國人福利極好,外國人什麼都沒有,而且,外國人永遠無法獲得卡達國籍,他的最終目標是帶著剩下的家人去北美跟哥哥們會合。
就在這個時候,他妹妹得了腎病,要換腎,他決定把自己的腎捐給妹妹,妹妹說她寧願死,也不要哥哥的腎,最後去泰國買了一個腎,救活了妹妹。就這樣,他帶著母親和妹妹留在中東,相依為命,伺機離開,熬了八九年,他終於拿到美國醫療機構的工作offer,他破釜沉舟,把母親和妹妹送去加拿大跟大哥生活,辭掉工作,處理了卡達的家當,然後奔赴美國就職,於是發生了前面的一幕,像蒼蠅一樣被趕走了,沒有人在乎他是穆斯林還是天主教徒,伊拉克人加阿拉伯人的雙重身份足以讓美國海關對他態度惡劣。
我們相處的那兩個月,他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繼續工作,作為心臟科專家,他熱愛醫生這個職業超過一切,而且他顯然資歷不淺,因為作為一箇中東醫生,他不但能申請到美國醫療機構的職位,還在加拿大等待難民身份的同時,被加拿大某醫院錄用,可惜加拿大醫療協會是出了名的保守,不允許他在加拿大直接從醫,最後那個醫院只好放棄了他。在我看來,不能從醫還是小事,難民身份如果不批准,他的麻煩就大了,因為他不是卡達人,不可能遣返卡達,而伊拉克在薩達姆死後已經亂成一片,他回去恐怕是死路一條。
我也遇到過其他中東難民,一位女性跟我聊了不少,她們全家在某個難民營待了十年,才找到機會逃到加拿大來,不幸剛來沒多久,丈夫就因癌症去世了,他們夫妻感情極好,我們交談時丈夫已經去世七個月了,她還是腫著眼圈,頭髮蓬亂,淚汪汪的樣子。她兒子似乎十分能幹,不過從21歲到31歲都待在難民營,青年時代的一大半也荒廢了。
因為有過這樣一位男友,我對伊拉克算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當看到關於伊拉克的新聞時,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起他青少年時代的家園:一幢白色的小樓房,他那位自由派的父親,幾個孩子在院子裡玩耍,“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就是巴格達。” 在電影院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時,有幾個抄家的鏡頭,我也想起了他。
最讓我難忘的,是他說過的一件事:海灣戰爭爆發時,他正好在醫學院就讀,他們開始接受軍訓,由於視力問題,他被豁免了軍訓。有一天,他在操場上散步,正好被教練看到,教練遞給他一把槍,說,我特准你練槍。顯然教練認為這是一種榮譽,他面露難色。“難道你不想持槍嗎?” “不想。” 教練回過頭來,問操場上的其他學生,“你們中有誰不想持槍的?” 大多數人都舉起了手。“好吧,那大家都不練了。”
“為什麼你不願持槍?” 我問他。“為什麼?” 他回答,“我們是醫學生。我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不是為了殺人,我怎麼會願意持槍呢?!”
每一個數字後面,都有一個具體的人和故事,我所能講述的,只是無數難民故事中的一個。我們分手時,他的難民身份還沒有下來,但他已經在接受加拿大的醫療培訓,夢想有一天能重新當上醫生。願他一切順利!也祝願每一個流落異鄉的難民或移民都能過上和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