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潘柳黛、張愛玲、關露,據傳是上世紀40年代上海文壇的“四大才女”,因與張愛玲發生了一段筆墨官司,且糾纏數十年而不休,諸多版本《張愛玲傳》均引用了潘柳黛《論胡蘭成論張愛玲》《記張愛玲》中的內容。
據說上世紀50年代張愛玲到香港,別人對她提起潘柳黛,張回應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她。
此言流傳甚廣,但原始出處在潘柳黛的《記張愛玲》一文中,屬於孤證。潘這麼寫,暗示了兩點:首先,她和張愛玲本是密友;第二,她們的文壇地位差不多。
對於第二層意思,上世紀40年代上海文壇重鎮柯靈先生和魏紹昌先生明確表示不同意,稱潘柳黛只是一個“下層品味的”作家,豈能和張愛玲扯在一起。
對於第一層意思,張愛玲曾撰文說:“我對潘柳黛很感冒,不太想見她……(她)有事沒事總是打電話,寫作什麼的倒不問,只是問我今天穿什麼啦,吃什麼啦,盡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可見,張愛玲並不認為潘柳黛是“熟朋友”,而潘柳黛說張愛玲是被蘇青拉入文壇的,也體現出潘對張的背景缺乏瞭解。
既然兩人不在同一層面,交集不多,為何潘柳黛還要惡罵張愛玲呢?到目前為止,這仍是個謎。
“四大才女”說法沒來由
潘柳黛本名思瓊,別名柳黛,1920年2月12日生於北京市東城區一個旗人家庭,父親吸食鴉片,且有外室,後來竟拋棄家庭而去。潘柳黛因相貌酷似父親,被母親所厭,潘自己說:“我是沒有充分得到母愛的小妞。”
為遠離家庭,潘柳黛考入河北省立高階女子師範學校。
十六七歲時,一家小報(《新北京報》)以中秋為題徵文,潘寫了一篇五六百字的小說,居然中選,還得了5角錢的稿費,從此開始創作,她自己說,初期“都寫得很壞,連自己也不能滿意,所以就不敢拿出去發表了”。
因交不起學費,潘未能畢業,後在幾家小學任教。
1940年,潘柳黛到了南京,在《京報》副刊當謄稿員,因文筆出眾,不久轉為記者。後被推薦到日本大阪,在每日新聞社主辦的一家半月刊(《華文每日》)任助理編輯。1942年,該刊在上海辦分社,潘柳黛回國,雜誌倒閉後,潘輾轉於幾家小報當編輯,並給各小報寫專欄,“享受著如同女明星般的矚目”。
所謂“四大才女”的說法,應是此時流傳開來的。
然而,據學者祝淳翔考證,“四大才女”可能是潘柳黛的自炫,當時小報確有四女作家之說,有時指周鍊霞、蘭兒、王淵、潘柳黛,有時指丁芝、張宛青、潘柳黛、蘇青(因四人都曾離過婚),很少有人將潘柳黛和張愛玲並列在一起。原因是:“潘柳黛的作品,蕪雜荒亂,野氣沖天,而又野而不悍,就覺力薄,實在是不能與張、馮(蘇青本名馮和議)並論。”
竟被稱為“文妖”
說潘柳黛“野氣沖天”,或為偏見。
潘柳黛一生嚴肅創作不多,代表作是1945年出版的《退職夫人自傳》,被譽為“(與)中國女性主義小說經典的蘇青名作《結婚十年》堪稱‘雙璧’”,潘柳黛還有一本少有人知的長篇小說《一個女人的傳奇》(可能寫於上世紀50年代),兩本小說均展現出女性主義視角。
《退職夫人自傳》近於自傳,痛苦的童年、因酒醉失身於陌生人、與比自己大22歲的有婦之夫私奔後又拋棄對方,均是潘柳黛親身經歷,小說主人公終於找到心上人,卻意外發現他竟和他的嬸嬸有著不倫之戀,這也是潘柳黛第一次婚姻的寫照。1944年7月2日,潘柳黛與李延齡結婚,李曾在聖約翰大學當教授,不到一年,因李的緋聞,潘帶著身孕與他分手。
《一個女人的傳奇》則以女明星白光的人生故事為藍本,白光也是北京人,曾以形象妖冶聞名上海灘,小說中仍有酒後失身、與有婦之夫駢居等內容,這又是潘柳黛的自傳。
在兩本小說中,潘柳黛挑戰了世俗的性別觀,直白袒露女性內心世界與慘痛經歷,抗戰勝利後,潘柳黛因曾在日偽媒體供職,一度被指為“文妖”。潘柳黛憤怒地回應:我在淪陷區活得那麼悲苦、可憐,我是苟延殘喘掙扎著活到現在,而現在,就連苟延殘喘也不讓我活了。在《退職夫人自傳》中,她寫道:“那些唱高調的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是因為他們還不至於‘餓死’,所以才樂得冠冕堂皇唱這種高調。”
這些可爭議處,影響了潘柳黛的形象。
“貴族血液”惹大禍
潘柳黛文筆過於犀利,也易給人留下“野氣沖天”的印象。
張愛玲曾借蘇青的話來評價潘:“這種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筐,裝得倒是風情萬種的樣子,其實骨子裡俗得很。”(後半句可能是張自己加上的,未必是蘇青的意見)
對於超重,潘柳黛自己倒是看得開,曾說:“有人看見我名字,總以為我一定是瘦比黃花的樣子,我說那是因為他只看到柳枝,沒有看到柳樹的緣故。”
潘柳黛的寫作“以多幽默感和熱情橫溢勝”,常夾雜不必要的刻薄詞句,這從她得罪張愛玲的那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中便能看出來。
1944年《雜誌》月刊第十三卷(五六月出刊)上,胡蘭成寫了《論張愛玲》一文,提到張愛玲的“貴族血液”,讚美她的創作“橫看成嶺側成峰”。
潘柳黛反問:胡蘭成何時“橫看”和“側看”張愛玲了?暗示二人關係不正常。
對於“貴族血液”,潘柳黛則嘲諷道: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係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隻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上海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
文章化名“真西哲”,因胡的文章說張愛玲的個人主義可與西哲蘇格拉底、盧梭相提並論。
在蘇青提醒下,張愛玲才注意到這篇文章,讀後“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流下眼淚”。
寫作動機眾說紛紜
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潘柳黛的解釋是:“當時我只顧好玩,說得痛快,誰知以後不但胡蘭成對我不叫應(照應的意思)了,就是張愛玲也‘敬鬼神而遠之’不再與我軋淘(交朋友之意,吳語)。”
而張愛玲的解釋是,一次潘柳黛和蘇青預約上門拜訪張愛玲,張特意穿了件檸檬黃露臂晚禮服等她們,以示鄭重,可二人遲到了5至10分鐘,門鈴響時,張愛玲對傭人說:“秦媽,告訴她們,本小姐現在不會客。”潘柳黛站在前面,看到了張愛玲,便問她是不是有貴客,但張還是請她們吃了閉門羹。半個月後,蘇青打電話給張:“你不好好接待潘柳黛,遭報應了。”蘇青所說的“報應”,就是潘柳黛的那篇文章。
從潘柳黛的文章中可以找出蛛絲馬跡,她在1975年發表的《記張愛玲》中,曾寫道:“她(指張愛玲)在上海時,又一度攻讀於聖約翰大學,雖然沒有畢業,但教會學校的神髓卻被她領會到了……她的時間觀念,是比飛機開航還要準確的。”
不少學者認為,潘柳黛寫此文有嫉妒的因素,張愛玲成名晚,可到1944年時,已明顯壓倒了潘,在《論胡蘭成論張愛玲》中,有段話值得玩味:“張愛玲的文章,並不是不好,但也只是很會迎合讀者,很懂得生意眼而已,並沒有什麼社會意義。寫來寫去也還在男女戀愛的邊緣上繞彎而已……談到文學價值,頂多也不過像‘康時髦卜立登’一類雜誌上的通俗小說一樣。”
30年後罵得更狠
1950年,潘柳黛去了香港,開始“賣文為生”,1953年與蔣經國遠房侄子蔣孝忠結婚,10年後,蔣因腦炎去世,留下兩子,次子蔣金(藝名)後成為香港演藝明星。
潘柳黛一度為邵逸夫打工,上世紀60年代,潘的劇本《不了情》被拍成電影,由林黛(原名程月如,程思遠的長女)主演,林因此在亞洲電影展上被評為亞洲影后(第4次也是最後一次)。
潘柳黛從邵氏公司辭職後,又在多家報刊當專欄作家,直到封筆。
1952年7月,張愛玲也來到香港,想回香港大學繼續學業(1939年張愛玲曾在港大就讀,1941年香港淪陷,張愛玲學業被迫終止),卻未成功,2年後去了美國,1961年11月,張愛玲到香港找工作,因丈夫賴雅病重,不得不返美。
隨著張愛玲的名聲不斷上升,1975年,潘柳黛寫了《記張愛玲》,仍不肯放過“貴族血液”這個梗:“李鴻章既然入過清廷,對‘太后老佛爺’行過三跪九叩禮,口稱道:‘奴才李鴻章見駕’……張愛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點‘貴族’的‘仙氣兒’了。”“在中國賣弄美國噱頭,到美國再去賣弄中國噱頭,我想聰明的張愛玲很可能已經放下剪刀,拿起廚刀,在美國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傳秘製’‘李鴻章雜碎’的‘貴族’燒法呢。”
這些文字比當年更甚,已很難理解為“幽他一默”。
罵的漂亮還是沒比過寫的漂亮
潘柳黛自稱和張愛玲曾是好朋友,但她提到張的生活細節不多,她曾對作家諸葛說:“張愛玲還有一個怪癖便是喜歡吃臭豆腐乾。有一回的黃昏,她正在寫作,發見弄堂裡臭豆腐乾的聲音,連忙立起來,換旗袍,塗口紅,搽胭脂地走出去。可是化裝時間達一刻鐘之久,而張愛玲拿了碗追上去,已是過了兩條街。結果有志者竟成,張愛玲追著賣臭豆腐乾的,買了四五塊,一面吃,一面嗅,那樣子真使人難過!”
惡罵張愛玲,或可從潘柳黛個人經歷的角度去理解,潘以專欄成名,因為她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話說得越絕對越激烈,得到的回報就越豐厚,這使潘對文字的“社會意義”產生誤解,將四處樹敵、人身攻擊當成批判。
潘柳黛的寫作對當時下層讀者影響較大,因為可以替他們發洩負面情緒,但中上層讀者往往不以為然,他們更喜歡張愛玲的作品。潘與張屬於兩個世界,彼此語法區別太大,甚至無法溝通,難免引發激烈衝突。
對於潘柳黛的惡罵,張愛玲高懸免戰牌,可越不溝通,潘的誤解便越強,反而認為自己被張冷落,所以罵得更起勁。
1988年,潘柳黛移民澳大利亞,2001年10月,因糖尿病去世,終年82歲。
在罵戰中,潘柳黛佔了絕對上風,但張愛玲一生留下多部長篇小說,潘柳黛只寫了2本,從數量到質量,張愛玲均完勝。
逞口舌之能,實在誤人。